落叶满凉州

时间:2022-05-27 09:44:01 来源:网友投稿

一座城,屹立在丝绸古道上,寂寞千年。

一个人,盛名在西域诸国中,万众敬仰。

巍巍长安,本是他梦想的弘法之地。然而一千六百年前的那个深秋,命运之手却将他捆绑在凉州古城。那时落叶沙沙,人们时常会看到一幕奇怪的情景:一个西域相貌的僧人,不管走到哪里,身边总围绕着一群怒目冷面的宫廷士兵。

鸠摩罗什,中国佛经翻译史上公认的第一大家。因为争夺他,烽烟滚尘,金戈怒马,两场规模盛大的战争为他爆发,两个相安无事的国家为他灭亡。因而,这些士兵并不是他的随从手下,而是后凉王吕光派来监管他的心腹亲信。

吕光,这个野心勃勃的枭雄,奉苻坚之命,荡平西域,大破龟兹,俘获了这个久负盛名的西域高僧。不料苻坚在淝水溃败,狼狈逃回长安后不久,又被部属篡逆。回军途中,得此消息,吕光索性羁留凉州,开国立号,干脆当起了皇帝。

吕光眼里,鸠摩罗什不过是一件特殊的战利品而已。什么法相庄严,什么普渡众生,远不及那两万峰骆驼驮载的从西域掠夺而来的奇珍异宝所散发的魅力。

于是,浓重的悲哀便由此荡漾开来。据《高僧传》记载,吕光鄙视鸠摩罗什姿貌平平,断定盛名难副,就强行灌酒迫他娶龟兹公主为妻,让其破戒;然后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命他骑上恶牛烈马,让其出丑。

鸠摩罗什七岁随母出家,十二岁开坛讲法,二十四岁被龟兹王誉为国师。据说,龟兹王动用国库黄金在佛坛上锻造了一座金狮宝座,西域诸王和各國法师来听经时,虔诚地长跪座侧,让鸠摩罗什踩着自己的脊背登上金狮宝座。受尽恩宠的一代高僧绝没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来到东方,折辱和囚禁成了最大的礼遇。

一个征伐糟乱的时代里,佛教思想的微弱光芒不能穿透战乱和灾难造就的坚壁,无法成为慰藉世人心灵的信仰和寄托,一代高僧只能在逆境中隐忍苟活。这种锥心的痛苦,长达漫漫十七年之久。

虽说依然拥有国师的尊贵身份,可他主要的事务,无非是为吕家小朝廷谋划些不被采纳的治国大计。十七年的凉州岁月,鸠摩罗什如同囚禁在笼中的困鸟,每天都能听到自己的生命在平庸岁月里渐渐衰老的叹息。是生?是灭?光阴无情地流走。当初离乡背井,来到凉州,支撑他的正是传教到中国的使命。鸠摩罗什不再沉沦,开始走入市井坊间,和农人货郎倾谈,习惯驻足北凉宫廷,和文士豪望交流,阅鉴儒家经典,学习汉语文字,同时强烈要求吕光建塔造佛,终于一座简易的寺院矗立于凉州古城。晨曦黄昏,踩着簌簌落叶,一个清瘦的身影走进寺来,转庙修法,抄经讲经,成为十七年里他惟一可以欣慰的时光。

戏剧的是,虽然吕光无视鸠摩罗什,但是对鸠摩罗什渴慕景仰的国君却摩肩接踵。后秦国君姚兴为将鸠摩罗什据为己有,不惜在公元401年五月,派遣十万大军讨伐凉州,五十八岁的鸠摩罗什彻底摆脱了半囚徒式的生活,来到梦寐以求的长安,成为后秦的精神领袖。

在长安逍遥园译经场,鸠摩罗什率领八百弟子,日夜畅游于佛学海洋。他的译著触及佛教浩繁经文的各个方面,绝大部分成为中国佛教各派立宗的经典依据。鸠摩罗什通过对中国语言的超凡理解,将印度佛经化作优美的汉语经典,一千六百多年来没人增减或改变过一个字眼。烦恼、苦海、未来、心田、爱河……这些最初由他创造出来的汉语词汇,早已融入我们枯寂的生活,丰盈着我们的精神世界。

公元413年八月二十日,七十岁的鸠摩罗什在长安逍遥园圆寂,临终前留下遗言:“如果所译经典无误,愿我身体火化之后,舌头不会焦烂。”太过神奇的是,他的形骸灰飞烟灭,舌头果真焦硬不化。

一千六百年后,公元2016年农历八月二十日,凉州城秋风拂拂,我踩着沙沙落叶,在鸠摩罗什寺前驻足。这是鸠摩罗什遗留在凉州大地的关于他最真实的佛骨气息和地标印记,这里香火依旧,肃穆安然,一代译经大师的舌舍利奉养此处,正默默地见证着我的满腹惊愕。

和他所有的弟子一样,我所惊愕的是:凉州十七年,鸠摩罗什苦闷无为,而十二载长安译经,使其成为中国历史上和不空、真谛、玄奘、义净并称为“五大译师”并位居榜首的大德高僧,为何临终之际,仍然眷念着赐他苦痛与折辱的凉州古城?为何还要遗下淳淳心愿将自己的舌舍利千里迢迢运至凉州埋葬?

秋风无语,落叶沙沙。忽然,我被一枚落叶击中额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那十七年的风雨磨砺,一定镌刻在大师心中,成为他进德修行弘业渐成的无量砥石;而作为第二故乡的凉州,一定也镌刻在大师心中,成为他成长过程中不可替代的精神驿站。那一刻,犹如醍醐灌顶,我幡然而悟。

十年后,一位名叫沮渠蒙逊的匈奴勇士率领族人攻克凉州,建立北凉,自称“河西王”。

与吕光截然相反的是,沮渠蒙逊不遗余力地弘扬佛法,矢志要让黎民百姓因信仰而凝聚其麾下。然而此时,鸠摩罗什离开凉州已经整整十年。落叶沙沙,沮渠蒙逊只能遥望着茫茫长安独自哀叹。

恰在此时,天竺高僧昙无谶来到凉州,追随他的还有风华正茂的昙曜。昙无谶随身携带着一本写在桦树皮上的古老佛经《涅槃经》。一入凉州,便被沮渠蒙逊尊为上宾,恳请他翻译佛经。而昙曜,就是为修习《涅槃经》不远千里追随而来。历时七年,几地寻索,三十三卷《涅槃经》终于完整释译,这是昙无谶在凉州翻译的最重要佛经,最终成为中国佛学史上的经典之作。

然而,纤薄的经卷,又如何能够抵挡住岁月的风雨吹剥?佛法怎样才能普及传播?佛意怎样才能永恒定格?昙无谶和昙曜,这两位杰出的佛家弟子,踩着凉州的簌簌落叶苦苦思索。石窟造像,那个一直沉埋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执念被沮渠蒙逊的热情点燃。

佛教石窟艺术发端于古印度犍陀罗。在清幽险峻的石壁上,雕刻自己心目中的圣人,不仅可以表达崇拜者的奉献和虔诚,更能让瞻仰者感受佛祖的庄严和神圣。

公元412年,昙无谶和昙曜受命登上天梯山。天梯山峰峦起伏,登临之难犹如上天梯,如此清幽险绝之地,正是开窟造佛的理想场所。于是,声声斧凿开始在山中回荡,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一国之君开凿的石窟,在他们心血主持下,赫然凿成。

沮渠蒙逊欣喜若狂,率众虔诚朝拜,祈求国靖民安,一统千年。然而,历史永远是胜利者主宰的游戏,有名字的英雄,往往是杀掉无名英雄的胜利者。因此,沮渠蒙逊并不是真正的向佛者,他舍不得江山,怎么会放下屠刀?

大佛凿毕,思乡心切的昙无谶请命回访天竺。你在佛在,你走佛走,沮渠蒙逊狐疑昙无谶投奔北魏拓拨焘,派出刺客尾随前去。一代高僧横死凉州城外,落叶沙沙,覆盖住他無辜的身躯,惟余一地悲凉。

六年后,北凉国破,五胡乱华的乌烟散尽。而昙曜,连同三万吏民及僧众工匠,被拓拨焘押赴北魏首都平城,在那里开凿了蜚声世界的“昙曜五窟”。

毫无疑问,天梯山石窟的格局是印度式的,而云冈和龙门的格局却是凉州式的。凉州僧人的智慧和三万吏民的血泪开凿了举世瞩目的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当它们双双荣膺中国四大名窟时,作为石窟鼻祖的天梯山却门庭寂寥,二十八米高的释迦牟尼大像,静静地端坐在凉州的春雨秋风里,沉默不语。

石窟是佛教进入中国的清晰线索和深刻烙印,不朽的岩石赋予佛像永恒的气质,让我们千年后依然能感受到超然物外的沉静,在其巨大身量面前,瞻仰者因为震撼,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伏拜下去。这是佛家的神秘与智慧,也是遗留在凉州大地上又一处佛家气息和地理标记。

落叶沙沙,常书鸿两上天梯山,探寻敦煌的前世今生;而宿白也不顾七十岁高龄,毅然登临天梯,为著名的“凉州模式”建言实证。两位博学大家,携带着他们寂寞的身影,和天梯山石窟凝固成一道永恒的风景。

幻化寺,这是遗留在凉州大地上的第三处佛家气息和地理标记,它默默走出历史封藏,终以“白塔寺”之名再次举世瞩目。究其原因,缘是七百年前那一场两个人举行的 “凉州会谈”。

萨班,萨迦派的第四祖,二十五岁削发出家,拜印度高僧为师,因不世博学,被尊称为“萨迦班智达”,成为藏传佛教历史上获此殊荣的第一人。

阔端,成吉思汗之孙,窝阔台汗次子,沙场百战,功勋卓著,二十九岁入主凉州,荣封西凉王,成为蒙古帝国在河西走廊的最高军事统帅。

公元1247年八月,祁连山白雪皑皑,幻化寺戒备森严,在古老神秘的光芒里,两位领袖在凉州相见,一场关乎吐蕃归顺蒙古帝国的会谈,注定名垂青史。

会谈的结果是,阔端皈依佛教,吐蕃归顺蒙古。萨班起草发布了著名的《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吐蕃各派顺应潮流,遵从蒙古法度,从此天下大融。凉州会盟结束了藏地四百余年的分裂,让无数百姓免遭战火涂炭,为西藏纳入中国版图奠定了坚实基础。

面对强大的蒙古,吐蕃自知无力抵抗,深明大义的萨班,以六十三岁的高龄跋山涉水,从西藏到青海,穿过大草原,整整走了两年才来到凉州。

我所纳闷的是,当初吐蕃推举的谈判人并不是他,为何萨班毅然冒险前往?而且还带上两个侄子——八思巴和恰纳多吉?

没有答案。依然是在深秋的凉州,我踩着沙沙落叶,走进幻化寺里。这里松柏葱郁,白塔成林,阔端塑像伟岸不语,萨班灵骨寂然无声,无论我们怎样在历史长卷上信马由缰,也不能绕过他们缔结的这一座情感驿站。

阔端和萨班一见如故,博大精深的佛学让他重新思考战争和杀戮的意义,思考的结果就是选择皈依佛陀。会谈结束后,阔端不惜财力在凉州扩建四座寺院,即城东幻化寺、城西莲花寺、城南金塔寺和城北海藏寺;其中幻化寺规模最盛,阔端恭请萨班驻留寺中讲经弘法。兵家必争的凉州,是佛教进入中原的唯一通道,萨班把佛家的经典智慧带到凉州,又在凉州散发开来,一时梦幻凉州佛气冉冉,一跃成为元帝国的藏传佛教中心。

公元1251年,七十岁的萨班在凉州圆寂。阔端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悼祭活动,并在幻化寺旁按藏式佛塔的形式为萨班建造了一座灵骨塔,后人称为白塔。此后,幻化寺便改名白塔寺,称谓至今。

而十七岁的八思巴接任萨迦派教主之职,成为萨迦派第五祖。随后,忽必烈慕名召见,八思巴在六盘山下为忽必烈举行了灌顶仪式,三十六岁时被忽必烈封为帝师,迎来了他人生的辉煌顶点,无可争议地成为藏传佛教一代宗师。公元1276年,元帝国攻陷南宋,中国再次统一,青藏高原正式纳入中国版图。

凉州之行,萨班功德圆满,不仅成功举行了凉州会谈,更开启了一个巨大契机,那就是让佛教潜移默化地替代了蒙古人信奉的萨满教。萨班的勇气和远见,让人折服。而佛教文化又在八思巴的强力推动下,成为蒙古人文化生活的主流,开始深刻影响蒙古人的精神世界,并持续影响到今天的世界。如果追溯源头,这种影响一定是从凉州开始的。那个地方,就是白塔寺。

三位高僧,驻足凉州。

他们带着无上的使命而来,在凉州大地上遗留下灿烂经典的佛家智慧;他们带着不死的灵魂离去,在凉州大地上凝固成不可抹除的地理标记。

千年之后,凉州城依旧佛音袅袅。我们在初秋里参谒,在中秋里谈法,又在暮秋里伏拜。落叶沙沙,一片一片,覆盖住凉州古城,却覆盖不了他们的佛音和足尘。

这凉州城啊,锁住了他们和我们的一生。

推荐访问:落叶 满凉州

版权所有:天海范文网 2010-2024 未经授权禁止复制或建立镜像[天海范文网]所有资源完全免费共享

Powered by 天海范文网 © All Rights Reserved.。鲁ICP备1020993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