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大象的随想:从毛淡棉到北京饭店

时间:2023-10-28 10:28:02 来源:网友投稿

朱英豪

thit和它的oozie

“人类们,放过这些动物吧”。

4月底,当八达岭野生动物园传出大象欣欣死亡的消息,有人在网上留言哀悼。欣欣才24岁,非常年轻的生命,尸体解剖却显示它是死于心衰和心脏病。

死亡事件并没有在网上酿成轩然大波,但在爱象人士圈子里引发了不少讨论。“作为陆地上最大的哺乳动物,它的脚趾头烂掉了之后,还能熬多久?”据红星新闻报道,好几位受访的志愿者都觉得是因为园方一直没有治好欣欣2014年就发现的脚疾,才导致了今天欣欣早逝的悲剧。这几年,国内有关大象的坏消息并不罕见。济南动物园的幼象相继死亡事件、两年前昆明动物园的“莫莉事件”,都曾引发小范围的关注,并讨论什么样的动物园有条件“展示”大象的问题。

“当大象这种最不可小觑的囚养动物也变成了一种‘宠物,虚构想象压倒科学事实的趋势达到了顶峰。事实上,要想控制大象的力量,唯有饿它、打它、电它,禁闭它或终生锁住它—这经常导致大象足部感染,也就是‘脚癖。”简·弗里西的一篇报道历数了这些残忍行径,然而园长们声称这是不可避免的,也不愿放弃这种能让游客量提高40%的动物,“大象实在太受欢迎……”。

《动物园的历史》一书里,一百年前的新闻似乎还可以拿来映照我们当下的现实。八达岭野生动物园的门口,就由一对用来招徕游客的可爱大象雕塑—两只鼻子相交,模仿古代早朝分立午门左右的仪象组成。

大象的食物,罗望子

用餐中

新闻报道里,水泥地上站着的欣欣把染疾的左后脚伸到一个药桶里,我不禁想起10年前,我在缅甸密林里见到的另一只象脚。当时它的主人在我眼前用它踩住一根芭蕉秆,一边用长鼻子把它掰成小份送进嘴里,给人十分深刻的萌宠印象。

这只大象叫Thit Daling Sein,比欣欣大4岁。吃完芭蕉秆,Thit开始全神贯注地玩着鼻子底下的一根柚木,离它不到10米的地方,支着一个盘子,里面摆放着洒满了白色盐巴的罗望子。它似乎聪明地感觉到,因为我们的到来,现在是娱乐时间,不需要认真对待眼前这个家伙。尽管搬运及堆放起这些木头来,它可以做得像用尺子量过一样整齐,而且速度比人快多了。

Thit是曼德勒附近的缅甸伐木大象计划(MTE)所关注的对象。MTE是一家关注缅甸象工作生存状态的国际公益组织,由来自芬兰、英国和缅甸的多名研究者创立,旨在通过与缅甸木材企业合作,建立一个关于伐木亚洲象的纵向研究,以解决从人口学、社会行为、福利和保护、老化和生命史模式到这个濒危物种的兽医课题等问题。

2013年的缅甸,尚有好多大象参与木头厂的繁重工作,这是大象家族的一份古老职业,由它们拖运的被砍伐的木材占缅甸整个国家木材产量的6 0%。一年之后,军政府开始下令禁止砍伐和出口他们国家最重要的资源—柚木,英国人当年利用这种硬木来制造军舰,也开始逐步禁止使用大象劳工。相比现在,那时候缅甸老百姓的日子还算安稳,村口的杂货店门口还贴着昂山素季和她父亲的肖像画。对于大象从事伐木,缅甸政府曾有一套针对它们的所谓“劳动法”,规定它们从事多少时间的工作、干到几岁等等。

如果让欣欣选择从不愁吃喝的动物园里换到这片密林里干苦力,它会愿意吗?英国和加拿大科学家在2002年所做的一项为期6年的研究或许能解答这个问题。这项基于4500多头野生和圈养非洲象及亚洲象的研究表明,亚洲象(雌性)在动物园只能活19年,相比之下缅甸伐木象平均可以活到42岁。圈养是亚洲象短命的罪魁祸首。

印度北部,大象仍为役畜

我们来早了。这里的六只大象,还有两只没有换完装。需要把这些“工人”身上套着的铁链子取下来,那是用来在森林里拖运木料的“工服”。通常,一头三吨重的成年大象,可以拖动一吨重的木料,在森林里行走。这种方式,远比开着大型机械有效而且环保,还极大降低了森林的破坏率。此外,驯象师需要把原先自己坐的“硬座”象與换成给游客享用的“軟座”象與—他们在象背上垫了足足有十公分厚的棕毛垫子,然后再往上面安座椅。

有关两个人乘坐大象,曾任职广西的明朝官员谢肇淛在《五杂俎》里有一段大象背上宴饮的有趣记载:滇人蓄象,如中夏畜牛、马然,骑以出入,装载粮物,而性尤驯。又有作架于背上,两人对坐宴饮者,遇坊额必膝行而过,上山则跪前足,下山则跪后足,稳不可言。话虽这么说,但第一次凌空坐到这么高的地方,周围没有任何现代意义的攀附物时,内心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现在回想起来,待在藤筐里的我,还真有点像动物园里的动物们。

自古以来,人骑大象是非常普遍的场景。学者文焕然甚至认为商代黄河下游以象为役畜,比“服牛乘马”还要早。但现代研究表明,大象看似十分强壮,但实际上其背部非常脆弱,一头成年大象最多可负担150公斤的重量4个小时。而骑乘中,两个成年人的体重外加一个铁制架子,就可能超过150公斤,而且它们通常要负重工作十几个小时。

2016年,一头名为Sambo的大象在吴哥公园里突然死亡,原因是中暑和疲惫引发的心脏病。她的死亡促使柬埔寨人在网上请愿,要求停止在吴哥窟骑大象,该请愿获得了超过18.5万個签名,吴哥窟附近的骑象项目因此被禁。

著名英国主持人大卫·爱登堡在他那部纪录片《爱登堡与巨象》里,和专家一起对上世纪最著名的大象Jumbo做了骨架标本研究和分析,发现它因为长期被人骑坐背部骨架严重变形,这是它在伦敦期间健康受损的主要原因之一。Jumbo的名字被我们继承了下来,进入现代语言。当我们去美式快餐店点餐,最大份的就叫Jumbo。但人们只记住了它的巨大身型,却忽视了它的脆弱。

大象的“脆弱”还表现在它的情感需求上。作为最典型的群居动物(此处想到只有一两头大象的动物园),日暮下的一条河流、一个水塘就能把它们的这种品性激发出来:几头大象不顾驯象师的呵斥,用鼻子给彼此喷水降温,或者干脆在水里打滚撒泼。过一会儿又乖乖地浮出水面,等驯象师给它擦背。我对驯象师和大象之间亲密的关系早有耳闻。我的驯象师告诉我,伐木象和oozie(缅甸语中的驯象师)的关系,有点像是父母和孩子,驯象师必须全身心地去照顾它们,他们的生计,也完全维系在它们身上。

观看的村民

驯象师为大象洗澡

这种据说类似父母和孩子的关系,让我想起象奴—中国古人对驯象人的称呼。这是一门世代传袭的职业,掌握着一些不为外人道的驯象秘诀。因此甚至有大象易主象奴也得跟随的例子。在爱登堡的纪录片里,就有Jumbo没有驯象人的跟随,拒绝登上前往纽约的海船的描述。但也正因为象奴大多随大象从骠国(缅甸古称)这样的夷邦来华,这个词慢慢被赋予了低微、卑贱阶层的含义。

有历史记载,殷人就以擅长驯服大象闻名。甲骨文的“爲”(为)字,为会意字,以手牵象,役象以助劳,可引申为“服务”之意。这说明大象是殷人日常驯化、役使的动物,也就是所谓的“殷人服象”。殷人的生活区域—豫州,就是现在的河南,我们至今还能在“豫”这个古称中看到大象的影子。上古时期中国北方的气温比现在高,而且森林水泽植被没有被人类大肆破坏,尚有很多大象、犀牛生活在黄河长江流域,目前出土的最古老的亚洲象臼齿化石,就出土自北京饭店的地底下,来自侯仁之1970年代主持的一次考古挖掘。

来自德国的一对母女把相机交给我,希望在后面的我给她们拍照留念。万没想到的是,大象走起路来实在比我想象的快多了。等我的大象站起来,走在它前面的同伴已经快消失在密林之中。

早在八百多年前,缅甸蒲甘王国的象军曾经在这里,和忽必烈的象军有过一次激烈的对阵。最近的发现表明,大象不但可以最快36公里的时速奔走,而且还可以通过发出亚音速的隆隆声和同伴远距离交流,其接收装置,就是脚底厚厚肉掌上的敏感皮肤。

动物园是现代人的奇特发明。在过去的承平年代,山里的大象可以伐木,平原地区的象可以帮忙耕田。唐代陆龟蒙还在《象耕鸟耘辨》里,解释为何大象适合干这份工作:“兽之形魁者无处于象,行必端,履必深,法其端深,故曰象耕。”直到今天,缅甸一些地区如克钦邦还保留着象耕的习俗。

南豆蔻国家公园一景

前面说到,英国人殖民缅甸的时候主要是看上了那里丰富的森林资源,大象则帮了大忙。但有一个在缅甸行省任职的英国警察,在萨尔温江入海口的毛淡棉市附近的一片稻田边上射杀了一头大象,并把这段经历写成一篇流传甚广的随笔《射象》。这名英国警察,就是《1984》的作者、著名作家乔治·奥威尔。

从奥威尔的叙述,能判断出那是一头野象。随着栖息地的缩小,人象冲突只会比那时还要严重。根据史密森研究会的数据,70年前(差不多是奥威尔在缅的时间),缅甸还有1万头野象,而今天只剩下2000头。而大象的栖息地,缩小到过去的15%。

缅甸中部,距离奥威尔在缅甸期间逗留的另一个小镇杰沙不远的若开山区,是缅甸亚洲野象的主要栖息地之一。在我们邂逅Thit的这一年,英国人以BBC纪录片摄制组的身份获得缅甸政府的许可,重新回到这片原始密林,拍摄缅甸野象和其他野生动物。这是日本人战败撤离缅甸密林之后半个多世纪里,第一次有西方专业电影制作团队进入这个被尘封的国家。短暂的3年疫情让很多地方的动物重新出现,更何况这片半个世纪几乎没有被人类干扰的热带密林。摄影师们捕捉到了一个生机盎然、丰富多彩的动物世界,其中包括拥有两头幼象的母子象群(雄象都会在成年之后被踢出母系族群)。

巡逻队 

拍摄大象的红外装置

如果从毛淡棉往东驱车几个小时,就能抵达缅柬边境的南豆蔻国家公园。这里也是东南亚最后的热带雨林保护地之一,栖息着包括亚洲象、黑熊、长臂猿、穿山甲在内两百多种野生动物。吊诡的是,和若开山区类似,南豆蔻国家公园之所以能保持物种多样性,是因为当年红色高棉曾经长期驻扎在这里。几年前,我曾与泰国当地一个野生动物保护组织Wild Alliance一起,在雨林里跟踪大象的足迹,通过收集大象留下的粪便,调查它们的健康状况。大象的肠胃通常只能分解吃下去的食物的1/3,所以当我在它带有温度的便便里发现一颗尚且完整的芒果核时,同行的隊员一点都不惊讶。他们告诉我,大象的粪便是森林里其他小型动物的珍馐,食物的养分通过它们摄取后再次分解,直至进入土壤为大象食用的植物们所吸收,形成一个良性的小循环。

伐木中

达尔文曾说,圈养的动物没有繁衍的意愿。这句话用在大象身上是对的,几千年来,大象虽然被驯服(tamed),却一直顽强地抵制被驯化(domesticated)。大多数专家同意,要想动物被驯化,它们必须被人类有选择地饲养至少12代,且每一代的后代都要根据它们的理想特征如力量、大小、外观和行为选择进一步繁殖。大象的生存状态,远远不能达到这个标准。

在《大象的退却》里,汉学家伊懋可认为中原文明对森林有一种天然的恐惧,认为中国的文明起源于和动物世界的分离。2020年春天短鼻家族那次伟大的北上之旅,似乎是在和人类宣誓,不能再以一种单一的中原文明价值观,来审视退缩在西南热带雨林里那些大象的处境。

船上的祈福仪式

29000年前,日暮下的北京饭店所在地,肯定有成群的野象在此嬉水玩耍。根据考古队的发现,那里地下十米处,曾是古永定河流经的地方。而在河岸上,也会有古人类看着它们,就像我们在曼德勒的河边那样。

约翰·伯格说,人与动物的相互凝视本来可以成为一种契约,然而随着工业化和对大自然不停的索取,一切都不存在了。只身前往动物园的游客,在观看一只又一只动物后,他会感到自身的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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