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骑士

时间:2023-10-22 10:24:04 来源:网友投稿

这么多年里,我一直记得父亲在某封家书里写到的一句话:“走到大西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条船對我很好。”

我终于又回到了海边。太阳裹在云层里,云朵染成了金色,抬头一看,满天飞行着金色的大灯笼,一缕一缕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笔直漏下,追光灯一般直打到海面上,辉煌、庄严。海面上还静静憩着几条船,一动不动,应该是抛锚了。我喜欢看那些抛锚的船,它们身上沉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安静,只要远远看着它们,心里都会染上这种奇异的安静。如果是阴天,海和天会连成一体,那些船则像在天空中静静飞翔着。

我从小在这个大陆最南端的小镇上长大,终日赤着脚在海边玩耍,看到的船比人还多,对船的感情并不亚于对人的感情。

对岸就是海南岛,我们木瓜镇与海南岛隔着一道海峡遥遥相望,两岸之间的走动只能靠船,于是从古到今,一直有船在这海峡上生息繁衍。沿着镇上唯一的一条主街往前走,走到路的尽头就是港口,这是一个很古老的港口,据说是当年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汉代的楼船正是从这里出发的。

小的时候,我经常站在这古港观看日出或日落。日出的时候东边烧一把大火,日落的时候西边烧一把大火,我们的小镇一日之内就要被焚烧两次,把半个天空烧得通红发亮,把整座小镇也焚烧殆尽,连跃出海面的飞鱼和海豚也被烧成了金色。

在我出生的时候,往返于木瓜镇和海南岛之间的基本还是木帆船。镇上的几个渔民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成立了水上民船集体运输合作社,他们拿出各自的渔船入伙,组建了木瓜镇第一支帆船队,这其中就包括我的爷爷。合作社在六十年代改名为“水上人民公社”,七十年代又改名为“水上运输公司”。在我一岁的时候,合作社购买了一艘海军退役登陆舰,改装成了第一艘车渡轮,起名为“鸿志号”。过了两年,他们自己建造了一艘货船,起名为“创新号”,之后又有了第一艘驳船“前进001号”。一九八六年,水上运输公司建造了“海鸥一号”“海鸥二号”两艘姐妹船。一九九〇年,公司有了自己的拖轮和油轮,父亲在这一年从运输公司辞职,离开海峡,开始环球远洋。一九九六年,公司更名为“运输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一九九九年,“海神一号”诞生。二〇〇〇年,“海装一号”诞生。二〇〇六年,“海鸥”“海神”“海装”组成了海峡三大船家族。二〇〇七年,海运萧条期开始了,远洋船接不到单,大量船员被迫下船,去售楼处卖房子去了。次年,父亲结束了他的远洋生涯,在家门口的海峡船上做了一名水头。二〇〇九年,公司更名为“船舶运输股份有限公司”,又从船厂接回了更大更新的船。二〇一三年,“鸿志号”头戴大红花退役,被封为功臣轮。就在这一年,父亲跳海失踪,从此再没有回来。

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是水手,父亲曾想让我继承这祖传的事业,可能因为对他来说,在海上比在陆地上更有安全感。高考的时候,我却自作主张报考了艺术学院,因为对于一个在大陆最边缘长大的“蛮夷”来说,那些高雅的事物才真正具有吸引力,而且做水手很辛苦,大部分时间都漂在海上,鲜有和家人团聚的时候。父亲常年跑远洋,一两年不回家是常事,最长的一次四年多没有回过家。所以对我来说,父亲更像海上的风或是一道影子,属于无形之物,总是面容模糊却又无处不在。

小的时候,我伸出手,他便从我的五指间穿过;我在灯下写作业,他便默默躲藏在我身后的黑暗中;我一扭头,他立刻化为乌有。大部分时间里,他只存在于母亲的口头和那些漂洋过海的书信里。后来我学了艺术,自认为终于变成了一个从大陆最边缘走出来的文明人,留了一头长发,张口闭口都是拉斐尔、伦勃朗,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学艺术的,和做水手的父亲则更是无话。

几年前,父亲终于结束了他的环球远洋,回到家门口的海峡做了一名水手,大概是年龄大了,远洋跑不动了。回到海峡之后,他回家的次数比从前多了很多,一两个月就能回家一次。而那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但我其实一直没有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画的画也卖不出去一幅,只能偶尔靠仿制些行画为生,又拉不下脸来做别的,好歹是搞艺术的。因为混得不好,便不太愿意回家,和父亲偶尔见一面,说不了两句话,我就不耐烦地把他顶回去,不用你管。甚至有一次还吵了起来,他又忧心忡忡地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最怕这种话题,所以张口就是一句,你懂什么?事后我也有些后悔,觉得应该向他道个歉,但我又告诉自己,以后再说吧。而且我发现父亲明显老了,竟然学会了偷偷看我的脸色,似乎还有点怕我,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家的次数便越来越少,到后来,竟然连过年都躲着不肯回去了。

但我时常会梦见大海,还有海上的那些船。那年春节,我找了个借口,又没有回家。除夕那天的黄昏,街上行人寥寥,正是一年和一年之间的接缝处,所以分外冷寂。我在没打烊的小店寻了一碗河粉吃,然后独自沿着河涌散步,看到河涌里漂着一只打捞浮物的小船,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不顾一切地跳上那只小船,因为对我来说,船是街坊邻居,是亲戚朋友。我知道只要我坐上船,顺着河涌就能进入珠江,然后顺着珠江入海,就可以漂回到老家了。与坚硬的公路相比,我更喜欢蜿蜒柔媚的水路,而且在水中行船的时候,看着陆上的人和事,总有一种莫名的优越和解脱感,乘坐最古老的交通工具不仅显得古典优雅,还让我觉得自己暂时脱离了拥挤俗气的陆地,独自进入了一个由河流和海洋编织成的世界。

那个春节后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当船行到海峡中央的时候,父亲忽然从船上跳海失踪了,而那时候距离他退休只剩下三个月了。因为正是半夜,人一跳进海里就找不到了。在海上失踪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极少数人在几个月甚至几年之后会忽然生还,但家里往往已经给他们做了衣冠冢。按照航运公司的惯例,在这种情况下,死者的一个子女可以顶替死者进入航运公司成为员工。母亲给我打来电话,抽泣着问我,侬仔要唔要去接班?

这么多年里虽然和父亲见面很少,但我从未想过父亲有一天会忽然离开我,就是从前他环球远洋的时候,我也知道,那个漂在大洋上的幻影父亲迟早会回来。在我的记忆中,他永远都是来去无踪,有时候忽然就拎着包出现在我面前,而且每次都会给我带回来一件礼物,或是在异国码头买到的小玩意儿,或是来自深海的稀有海螺。然后,他又在某一天深夜或清晨忽然消散,就像一个魔法。尽管他留在家里的那些船上的晕浪食品,诸如雀巢咖啡、威化饼干还有国外带回来的双卡录音机都是他曾经回来过的证据,但我还是觉得他只是一道幻影。幻影离家时从不和我道别,而且多在我熟睡之时离去。后来我做了水手才知道,所有的水手都不喜欢道别,因为他们迟早还会在大海上相见,即使有一天葬身海底,那也最终还是归于大海,所以道别对他们来说没有意义。

因为常年跑远洋,父亲远离人寰,几近于海洋族类,迈着水手们惯有的八字步,在陆地上几乎没有朋友,而且语言能力也退化如古生物,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因为没有朋友,回来休假的时候,他便终日在家里干活儿或呆坐着抽烟。在刚回家的前几天里,因为木床不似船那么摇晃,太稳当了,他居然睡不着,彻夜失眠,半夜爬起来抽烟,或睡到院子里的吊床上,好摇晃着入睡。过了几日,他终于勉强能睡着了,又时常在梦中大喊舵令,左舵十,右满舵,双舵二。还有一次,他半夜醒来,看到母亲睡在他身边,忽然跳起来大叫一声,鲁怎么也在船上?

在家里待的时间稍长,他便显得烦躁不安,忍不住要去古港看望船,仿佛那些船才是他真正的亲人。有时候他会带着我一起到港口,只要远远看到船的影子,他便兴奋地大声对我说,快看快看,船都回来了哪。我们一大一小立在防波堤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一条小小的船影从海平面出生,越长越大,等到即将靠岸时,已轰然长成了一条漂亮的大船。父亲扔了烟头,使劲向船挥着胳膊,嘴里模仿着船的汽笛声,而那船仿佛也听懂了,慢慢向父亲靠拢过来,似一种奇异的人船对话。有时候我和父亲在防波堤上一坐就是半天,眺望远处,有一只抛锚的船静坐于广袤的海面上,仿佛整个世界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我们和这最后一条船。

就连搁浅在沙滩上的那只落魄老船,父亲都要走过去,使劲拍拍破旧的船舷,再坐在船上抽根烟,以作为一种对老船的无言陪伴。我家中的桌椅板凳都是用老船木做的,老船木一生吸收了太多的海水与盐分,连魂灵都被海盐腌过,咸、硬,体重变成了自身重量的几万倍,奇重无比,又散发着一种尸骸才有的阴森与枯寂,使房屋在深夜的时候会忽然现出几分水下沉船的可怖。沉船是海底的坟墓,并不吉利,但父亲喜欢用船木做家具,大约唯有如此,才会使他在回到陆地上的家里时,依然觉得自己还在熟悉的船上。

有时候,我觉得父亲其实已度化为船精,虽然有时候也会幻化人形,但本质上还是远离陆地,只适合在海洋上生活。海洋是他的家和神庙,所以他对大海虔诚而敬畏,每日的清晨和晚上,都要在妈祖像前点三炷香,磕三个头,常年以蜜柚或娘柑来供奉妈祖。

在我记忆中,父亲也不是没有在海陆之间挣扎过。有一年父亲真的从海洋踏上了陆地,提着全部行李,打算开始做一只陆地生物,因为母亲对两地生活长年累月的抱怨,大约还因为觉得我从小缺失了父爱,总之,出于对家庭的愧疚和补偿,他真的一咬牙下了船,在航运公司谋了份差事。但这个过程只持续了半年,那半年时间里,父亲看起来干旱而笨拙,如一只刚刚开始进化的史前动物,离开海洋,误入了陆地,言语变得越发稀薄了。人际关系的周旋使他看起来越发干旱越发史前,古老如一只鲎,我时常想在他身上浇些水,怕他会在陆地的社交中干渴而死。

作为抵抗,他有空便独自抽烟喝酒,嚼两片马鲛鱼干,就能饮下一整瓶海马酒。有时候嚼着鱼干,他会忽然落下泪来。有时候他会小心翼翼地问我作业写完了吗。我说写完了,他点点头,过一会儿又不放心地问,真写完了?确定我写完作业后,他会很高兴地说,走,带鲁看船去。看船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件大事,带有某种仪式性。我们在古港直看到繁星挂满夜幕,海天重新缝合于一处,船都阖眼栖息了,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还醒着,站在海陆交界处。

那天,他应该是和公司里的人又发生了冲突。航运公司的人对水手们向来有些歧视,认为大海上的水手们远离文明,向蛮荒退化,而他们自己因常年生活在陆地上、人堆里,所以进化得更为高级。父亲气咻咻地跑回家,一口气抽了半包烟,扔下一地烟头,烟没了,又抱起水烟呼噜呼噜猛吸一气。然后,放下烟筒,使劲一跺黑铁似的大脚,正大光明地对母亲宣布,和鲁讲,我还是上船上去吧。说完他如释重负,关键是母亲也如释重负,我也跟着他们如释重负。

父亲再次回到了船上,我和母亲的生活也随之恢复到从前。母亲把父亲带回来的雀巢咖啡都送了邻居,因为她不喜欢咖啡的苦味,还自作主张,把雀巢咖啡改名为“鸟窝咖啡”。父亲在船上写来的家书,还是要在海上漂流三个月甚至半年才能辗转到达母亲手里,而母亲回给父亲的信又要在海上漂几个月,通两封信就得一年时间。在这种海陆之间的书信往来中,密度的变化导致空间折叠变形,时间也被无限地抻长了,一天变成了一年,一年变成了十年。

相比那个真实可触的父亲,其实我更习惯有这样一个幻影父亲。幻影父亲存在的标志之一就是那些海上漂来的书信,我对那些书信充满好奇,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会偷偷看信。父亲在信中经常会讲一些他在海上的奇遇,信末总会问一下我最近的学习情况。有时候受了什么委屈,我便会跑到古港,偷偷放走一个漂流瓶。我把一封写给父亲的信密封在瓶子里,告诉他我最近的一次考试没有考好,又挨母亲骂了,或者被哪个同学欺负了,信末还希望他从国外给我带回一些从没有见过的好吃的东西。然后我把玻璃瓶扔进大海,目送着潮汐把它带走,带到只有风和云居住的远方。这是我和幻影父亲之间一种秘密的交流方式。

父亲跳海后,在我翻看他的第二本日志的时候,有一段话验证了我童年时候放漂流瓶的那种感觉,甚至让我怀疑,父亲也曾在船上不止一次地放过漂流瓶。

那是一段来自书报的摘抄:

“一九八三年詹姆斯湾的一个渔民在沙滩上捡到了一个漂流瓶,里面装着一封信。那是一九一〇年一名叫胡格斯的想家的英国士兵,在穿过英吉利海峡时写给妻子的信,信中倾诉了对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女儿的强烈思念。这封信被密封在一個空瓶子里扔在海里。两天后,胡格斯在战斗中阵亡。多年以后这个瓶子漂到新西兰的奥克兰岛,被一个渔民发现,那个渔民最终把这封信交给了胡格斯七十三岁的女儿,这是他的女儿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唯一一封信。”

就这样,我在海边的木瓜镇慢慢长大,有形的母亲和那个幻影父亲陪伴着我,陪伴我长大的还有海和船。当有一天,幻影父亲结束远洋生涯回到家中,忽然变得清晰可触的时候,我反而不适应了。现在,这个终于真实起来的父亲又要重归大洋深处了?这是我接到母亲电话时的第一反应。过了好几天,我才渐渐明白过来,这一次,那个远洋水手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一直想对他说的那句“对不起”也没有机会再说了。在这种自责与懊悔中,我又猛地意识到父亲的意图,回去接班,其实是他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了。就像我小的时候,他每次远洋归来,都会给我带一件礼物,那成了我童年里最重要的期待。

我就是在那一瞬间下的决心,回去接父亲的班,去大海上做个水手。然后我退掉房子,收拾行李,以最干旱的方式,乘坐陆路上的汽车,奔回雷州半岛,回到了海边的木瓜镇。又看到跟父亲一起看过的那些船时,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外出闯荡过。

父亲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也没有潮汐把他送回岸边。最后我和母亲在海边给他做了一座衣冠冢,这样,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大海。

父亲留在船上的一些遗物被航运公司派人送到了家中。我打开父亲每次上船时拎的那只旧行李箱,箱子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三本厚厚的日记本,一模一样的封皮,上面都写着“海员日志”四个红字。箱子里还有一架旧望远镜、一只六分仪、几只火罐、一本潮汐表、一本天文历,还有一串红珊瑚手链,应该是他的护身符。所有的船员都有自己的护身符,无一例外,这是大海上的习俗。

我打开第一个日记本。“某年某月某日,又一次远洋开始了,申请VES(船舶的缩写)同意出港,备货,试舵,对时,对车钟,开航行灯,备车妥,解缆,绞锚,慢车出港,过南6灯浮,报海事出港成功。交班一水,航行正常。遇大北风,船长指挥走‘Z字形,让船头船尾始终受风。一切正常的话,三天后船就进入印度洋了。大洋里的水太多太多了,每次看到那么多水,我都觉得很感动,仿佛都是送给我的。”

“某年某月某日,今天在大西洋遇上了加那利寒流,是从葡萄牙经过加那利群岛流入大西洋的。今天还遇到了一条鲸鱼,它浮出水面的时候就像一座小岛。我知道,这种温柔的庞然大物会把我又来到大西洋的消息告诉每一条鱼每一只海龟:那个叫林海生的水手又来了,快去看看他呀。”

又随便翻了一页。“某年某月某日,船上只剩下土豆和茄子了,大厨已经用土豆和茄子发明出了几百种花样的菜,但牙龈还是越来越肿痛。今天船就要到达格陵兰岛了,我负责在驾驶舱瞭望,北冰洋上到处浮动着白色的冰川,格陵兰岛附近有一个低压气旋,大副判断船会碰上风暴。但船长判断,这是一个切断低压,是对流上部和中部的冷性气旋,当我们到达格陵兰岛的时候,这个低气压应该就消失了。而我更关心的是那些冰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冰川,太雄伟了,像海上的宫殿。”

“某年某月某日,航行的第二百八十六天,我忽然想明白了,其实大海就是时间。”

我又翻开第二个日记本,如果那一本是航海日志的话,这一本显然是关于各种海上传奇的摘抄,其中多数与海难有关,大概是父亲在船上用来打发时间的。“一七六一年八月,一艘大型海船奥克塔维斯号从英国前往中国,不幸陷入北大西洋的冰雪中而杳无音讯。十三年后,一条捕鲸船在格陵兰的冰雪中发现了这条船。船长派出几名船员去查看,船员们登上这条船,打开舱门的时候惊呆了。他们看到了冻僵的船长,手扶着椅子坐在那里,紧挨着船长躺着一位女士,她身旁是一个虚弱的少女的尸体。在船上一共发现了二十八具衣装完好、冻僵的船员尸体。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可怕的场景,也无人知道奥克塔维斯号是如何横渡大西洋来到这里的。”

倒是打开第三个日记本的时候,我吃了一惊,这个本子里贴满了不知从哪里剪下来的各种名画印刷品。父亲高中毕业后曾离开木瓜镇去广州打了两年工,后来又回到木瓜镇,接爷爷的班做了水手,从没有机会受什么正规的美术教育。在他收集的这些图片里,相当一部分是宗教画,如《哀悼基督》之类,再往后翻,还有德拉克洛瓦的《十字军占领君士坦丁堡》、戈雅的《稻草人》、透纳的《暴风雪》、籍里柯的《梅杜萨之筏》、拉斐尔的《雅典学院》等。

他还在本子里收藏了很多维纳斯,有提香的《维纳斯从海上升起》、乔尔乔内的《沉睡的维纳斯》、夏塞里奥的《马里内的维纳斯》。我最喜欢乔尔乔内的那幅《沉睡的维纳斯》,他把维纳斯画得像月光一样静谧温柔,并不像神,倒像是在赞美一位他心中爱慕的女性。

我一开始的反应是,这可能是父亲在远洋中的一种消遣。远洋船员们经常在海上一漂就是半年一载,远离家人,如何打发孤寂漫长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是最大的问题,所以很多船员上船之前要带很多录像带,但还是很快就看完了,于是一盘录像带就十几遍几十遍地反复看,看到能把里面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背下来。有谁带一本杂志上船的话,最后会被众人翻得稀烂,有女人照片的那几页则干脆被人剪了去,偷偷藏起来。船在一些外国港口进行补给的时候,一旦看到岸上有女人的身影,就会有船员兴奋地大叫,快看,快看,有女人。于是众船员纷纷拥到船头围观,一看,原来是个拄着拐杖的外国老太太。在船上,女人是比远古海兽更为珍稀的物种。

有可能是父亲在国外的哪个港口意外买到了几本画册,发现里面有各种好看的维纳斯,为防止被人借走不还,他便小心翼翼地把這些画剪下来,藏在自己的日记本里,没事时翻翻,用来打发枯寂乏味的航海时光。就好像不小心窥视到了父亲的一个秘密,我不禁有点难堪。

把这本日志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之后,我忽然又想到,父亲之所以把这些画珍藏在日志里,还有一种可能,因为我是学艺术的,也许他想通过这种稚拙的方式来接近我,起码能和我有些共同语言。想到这里,我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不愿再看下去了,便把本子合上,都装进了自己的箱子里。

在经过三个月的培训之后,通过了考试,我在木瓜镇的古港上船成了一名“卡带”,这条叫“银紫荆”的船正是父亲工作过的最后一条船,他就是从这条船上跳海的。有个画家跑到船上来做水手了,这个消息在“银紫荆”上不胫而走,很多船员都跑过来围观我的一头长发。我一看就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围观我了,因为他们几乎是清一色的光头。

船上有很多通用的代号,比如,实习生叫“卡带”,轮机长叫“老轨”。我猜测,其实原来应该是“老鬼”,因为轮机长常年在不见阳光的机舱里工作,大概是因为觉得不好听,也不吉利,后来就改成了“老轨”。如果大厨厨艺不错,能讨船长的欢心,也会得个雄伟的代号,人称“副船长”。船上的大副很好认,最黑的那个一般就是大副,因为他在甲板上待的时间最长。大副是一种非常神奇的存在,从开船到缝纫,什么都会做,即使船上有人急性阑尾炎发作,大副也能立刻操刀给船员做阑尾手术。

上船那天,我站在甲板上久久看着大海,想到父亲也曾站在这条船上,也曾这样看着海,便觉得离父亲如此之近,我和那个远洋水手到底还是重逢了,这次是在大海上,倒挺合他的意。又想到我到底还是接受了他送我的最后一件礼物,他应当是欣慰的,便有些替他高兴,最起码,他不用老担心我会饿死了。同时,有一个疑惑在我脑子里一直挥之不去,那就是,既然已经回到家门口的海峡了,那么多年的环球远洋都熬过来了,父亲又为什么要忽然跳海呢?这其实是我愿意上船的另外一个原因,只是在开始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

“银紫荆”日日穿梭在木瓜镇和海南岛之间。木瓜镇已是大陆的最南端,从此往南再无陆地,只有各种岛、屿、洲、渚散落在大海上,船便充当了信使的角色,邮递员一样勤恳地往返于大陆和岛屿之间,又如同苦囚,终生不得上岸。琼州海峡的这些船气质迥异于远洋船,与沧桑桀骜的远洋船相比,它们更像家畜,被圈养在狭窄的海峡里,日日夜夜负重往返于大陆与海南岛之间,拉蔬菜水果,拉钢筋水泥,拉猪羊牛鸡,拉人,拉小汽车,拉大货车,拉火车,拉轮船,它们几乎驮起了四分之一块大陆,再把这四分之一块大陆慢慢送到海岛上。作为礼尚往来,海岛把自己吃不完的椰子、波罗蜜、杧果统统塞到空船上,让它们驮到大陆和大陆的最深处。

“银紫荆”是航运公司买来的二手船,上船不久我就听说了一个关于“银紫荆”的故事。“银紫荆”的前主人打算把它卖给航运公司,因为只有航运公司能一次性付全款,且是现金。“银紫荆”上的船员们听说了这件事后,都很难过,甚至有人流下泪来,说什么也不同意卖船,并日夜守卫着“银紫荆”,防止它被偷偷卖掉。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不见再有卖船的动静,船员们便放松了警惕,夜间只派了两个水手值班。航运公司经过一番侦察,买通了那两个值班水手,趁船员们睡觉的时候,连夜用几条麻袋装着现金去买船,还带着自己的老轨和舵手,有备而来,然后在半夜偷偷把船开跑了。船员们醒来发现船不见了,连忙驾着小船追出几海里,一路上边追边哭。后来,还是有一部分船员辞职,跟着“银紫荆”去了航运公司。

同宿舍的水手阿光在向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正坐在狭窄的铁桌旁喝着工夫茶。船上的船员,从船长到水手,人手一套工夫茶具,这是船上的标配,就是再简陋的桌子,喝茶的时候都要把一套工夫茶具富丽堂皇地铺排齐全,必须要有一个完整繁复的沏茶程序。因为喝工夫茶本身就带有表演的性质,不失为一种杀死时间的好方法,船上的时间实在是太过于丰盛了,茶糙点倒没关系,关键是喝时间,又不是喝茶。

阿光也剃着个光头,大概四十岁,他从不休假下船,因为他是个光棍,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在陆地上没什么牵挂。船上的水手都是互相给对方剃头,连理发师都不需要。因为干活儿的时候头发上会粘一层机油,又没法及时清洗,再加上高温的时候也要戴安全帽,头发在帽子里洗了一次又一次,都馊了,大家干脆剃光省事。所以我的一头长发在水手当中鹤立鸡群,在这样的长发上再戴一顶安全帽确实不伦不类,因此成了船上的一大景观。但船长支持我留长发,他拍着我的肩膀说,留着,碍事就扎个小辫,让船上也多少有点文艺气息嘛,清一色的光头有什么意思?一大片电灯泡。

我问阿光讨了一杯劣质茶,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阿光的一条瘦腿盘在另一条腿上,抖着光脚丫,慢慢呷了一口茶,笑眯眯地说,因为我原先就是这条船上的水手,船被买过来,我就也跟着船过来喽。我在这船上待的时间比船长还长。我恍然大悟,问,那你原来住在哪个宿舍?他依然笑眯眯地说,就是这个屋喽。

原来是我鸠占鹊巢了。我再次把我们火柴盒大的宿舍打量了一番,我和阿光一人一张窄窄的铁床,共用一张铁桌子。事实上,我们宿舍里的一切都是钢铁质地的,铁墙、铁地板、铁柜子、铁椅子,连我们的作业鞋都是铁头鞋,穿上像个变形金刚。所以宿舍里终年散发着一种钢铁才有的酸凉和寒腥。在这样的铁匣子里待久了,连闻到木头的味道都会激动不已,所以水手们经常会养一盆小仙人头,试图用植物的气味来划破钢铁的压迫,还有不少水手偷偷在宿舍里供着一尊小妈祖像,妈祖便和仙人头在一起做伴。阿光不养仙人头,他从食堂偷来一只番薯,并开始精心养它。那番薯躺在铁罐头盒里,每日就靠着饮水,居然也长出了一挂长长的绿色藤蔓,从桌子上一直爬到了地板上。阿光很是得意,鼓励这番薯的藤蔓使劲爬,直至爬满整个地板,为我们织出一张番薯地毯来,这样就省得买地毯了。

我又问他,那船长是什么时候来的“银紫荆”?他很骄傲地说,不记得,反正没有我来得早。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他又压低声音,表情诡异地说,听说船长是跑远洋回来的。我一听遠洋就想到父亲,于是问他认识不认识一个叫林海生的水手。他躲开我的目光,只含含糊糊地说,以前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不熟,我和谁都不熟喽。然后他便低头继续喝茶,只把一只锃亮的光头对着我,不打算再多说话的样子。

我心里有些疑惑,但也不好再多问什么,只陪着他默默喝茶。喝了一气茶,用掉了半个钟,阿光缩回到自己的床洞里,拉上帘子,准备在值班前小睡片刻。我们的睡觉时间都是被拆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没有大段的睡眠,只能插在各种缝隙里睡觉,经常是刚刚睡着,又猛地被汽笛声从床上拎起来。船员宿舍不许熄灯,不许关门,因为关门会妨碍逃生,随时准备着逃生……船员们喜欢开自己的玩笑,脑壳不安在脖颈上,都是挂在裤腰带上的喽,说丢就丢了。所以每个船员都在自己床上拉了道布帘子,帘子一拉上,人就像掉进了一口洞里,睡觉的时候就窝在昏暗的床洞里,简直像山顶洞人。

阿光是疍家人,就是在船上出生长大的,船是他们的房屋、棺材、祠堂、亲戚,是他们的一切。到兄弟长大要分家的时候,大船就又生出一条小船来,然后大船庇护着小船,继续在海上逐水而生。有老人去世的时候,他的老船会带着他沉向幽冥的海底,沉船渐渐长满青苔和贝类,直至长成为一座寂静的毛茸茸的水下坟墓。疍家人并不太喜欢陆地,他们做海上吉卜赛做惯了,早已习惯了大海的辽阔与善变,对陆地的坚固和持久还多少有些恐惧。

阿光从小在船上长大,上学少,文化不高,但水性惊人,已经接近于真正的鱼类,而且极厌恶穿鞋。我猜测,光脚丫就是他们的蹼,一旦穿上鞋,与水的亲近感就被隔断了。阿光几乎不看任何书报杂志,也从没有一个电话,虽然身上也带部旧手机,但更像装饰品,手机比哑巴还沉默。他喜欢做一些别的船员都不喜欢做的事情,比如干活儿,比如独自在船上游荡,无声无息,神出鬼没,像个寄宿在船上的幽灵。据说海上其实流浪着很多幽灵,只是人的肉眼看不到它们,都是那些死在海难中的船员所化,死后仍不舍得离开自己的船,于是一路漂洋过海地寻找过来。幽灵们对人并无恶意,只是深怀眷恋和执念,有时还会趁着水手睡着的时候,替他们开会儿船,所以船自己在海上航行是常有的事。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我心里一阵欣慰,人死后能变成幽灵多好啊,可以了却很多夙愿,我倒期盼父亲的幽灵在海上还能找到“银紫荆”。

每天早晨阿光都是最早起床的,他洗净手脸之后就站在甲板上,虔诚地迎接太阳跳出海面,等着向日出敬礼。他从不看钟表,只看太阳就够了,黄昏时再目送着它回到西边的巢穴,然后再等着月亮光灿灿地从海上升起。阿光说,每天他只要看见这两位老人家又准时来了,心里就觉得快乐。除了等日出等月亮,他还时常爬上大桅,静坐在桅端等风,海上的风被裁剪成各式各样的,从狂暴的飓风到温煦的软风,大大小小的风总是会带来世界上各个角落的消息。

偶尔,他也会独自坐在餐厅里看会儿电视,好像在等什么节目,但事实上,不管里面正在播放什么,他都能兴致盎然地盯着看半天,从不主动换台。大厨在空闲的当口会拿着麦克风,独自在餐厅里唱会儿歌,他们俩就一个看电视,一个唱歌,互不干扰,好像熟知对方只是一团空气。但大部分时间他都游荡在船上的各种缝隙里,搜罗各种活儿干,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不见外。有时候他会跑到厨房帮大厨做饭刷碗,有时候会出现在震耳欲聋的机舱里,把机工的活儿抢过来干。二管和三管乐得坐在值班室里聊天,看着阿光擦拭轮船那颗巨大的心脏,没有人会拦他。

更多的时候,他一边唱歌一边在甲板上干活儿,拿着水管冲洗甲板,把船身洗得干干净净,再拿着刷子给甲板补油漆。他还经常在甲板上逡巡捡烟头捡垃圾,缝隙里的烟头也一定要想方设法抠出来,但凡看到有乘客在船上乱扔垃圾,胆小的阿光会立刻跳过去训斥乘客,甚至会吵架。阿光还特别喜欢打扮“银紫荆”,每次船抛锚靠岸,有船员要上岸散步的时候,他就叮嘱他们帮他采些野花回来,他会把这些野花戴在船头,还会把水手们吃剩的百香果的果壳做成风铃,挂在船舷上。船长见了,训斥道,我们这是航运公司的船,不是你自己家的渔船。然后命人统统摘掉。但只过了一夜,那风铃又固执地挂上去了。别人钓上来一只玳瑁,他赶紧跳出来说,壳给我留着;别人捞上来一只海螺,他又赶紧说,壳给我留着。过了几天,一些粗糙的工艺品便悄悄挂在了“银紫荆”身上,搞得“银紫荆”浑身挂满首饰。如果有足够多的布料,他恨不得能给“银紫荆”做件斗篷披着,怕它会在海上着凉。

在一条船上,船员之间也是分等级的。像阿光这种没文化的水手,不可能考上三副,更不可能变成二副、大副、船长,没有上升的途径,只能永远做个最底层的水手,但我发现,阿光在船上却是最自在最熨帖的那个。别人在船上工作,一有机会还是想着赶紧上陆地接地气赶紧回趟家;他不一样,船就是他的家,准确地说,他和船已经彼此渗透,长在了一起,很难分清楚他们之间的边界了。没有阿光的“银紫荆”就像少了一部分灵魂,而离开船的阿光看起来迟钝胆怯黯淡,立刻缩小了一圈。

我只见他上过一次陆地,那次船靠港之后,我硬拉着他上陆地去买烟。船靠港抛锚的时候,是船员们難得的接地气的时候,除了值班水手,其他船员都会下船,在码头上走一会儿,或干脆在地上坐一会儿。

上岸之后,我发现他在陆地上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他的脚步一颠一颠的,很夸张,起伏不平,好像是脚上带着浪花下来的。后来我才想明白,那是因为他在海上漂得太久了,已经无法适应陆地上的平稳了,那种平稳让他感到恐慌。一买完烟,他便慌忙逃回船上,从此以后再没下过船。只要在船上待着,他就会放松自在得像空气像水一样,到处流动,到处都是他,又无法找到一个具象的他。我每次都是闻到他而不是看到他的,只要闻到那种稳妥自得的宁静又飘过来了,就知道是他。在“银紫荆”上,其实别人都是来船上做客的,就他一个是主人。

阿光虽是低级水手,但船长在给船员们开会时,还不时会表扬他一句:大家都要学习张胜光以船为家,都看见了吧,人家这才叫以船为家。你们一定要相信,船是有生命的,只要你对船好,船也会对你好。

船长的话让我想起了父亲在某封家书里写到的一句话:“走到大西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条船对我很好。”当时虽还是个少年,但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却震撼不已,感觉自己与什么极大极温柔的东西迎面撞在了一起。于是,在心里,不由得对船长生出了几分亲近感,仿佛他是我父亲生前的战友,他们都是从极远极远的大洋深处归来的,都历经九死一生。但我又很快发现,其他船员对船长的态度有些奇怪,表面上他们对船长都是毕恭毕敬的,但又不是一种正常的毕恭毕敬,好像还有点怕他。我还发现,他们在背后提起船长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像一层薄雾罩住了每个船员的表情,以至于只能看到星星点点却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而船长待我也似与别人不同。我刚上船不久,一天,他忽然打电话叫我去他房间喝茶:林信,过来喝茶。船长是一条船上的绝对权威,因为,船一旦行驶在大海上,就是一座孤岛,而船长就是这个岛上的国王。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实习生,面对船长的邀请,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口袋里揣了一包烟,赶紧跑去船长室。爬舷梯的时候我还在想,估计是船上的国王比其他人更加孤单,他也需要有人和他说说话,那他为什么单单找我呢?

船长给我开了门,只见他穿着一套笔挺的西服,打着领带,头发用发蜡梳成整整齐齐的三七分。我觉得有点好笑,船长在船上居然穿得这么隆重?好像要去参加什么重要的晚宴。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船长室,比其他人的房间要大一些,有卧室有客厅有卫生间,不过同样是铁屋子,同样散发着铁腥味。客厅里居然有一架钢琴,一架真正的钢琴,黑色的漆面冰凉水滑,我看到我的影子落在上面,船长的影子也在其中,好像两个关在钢琴里的魂魄。我这才明白晚上听到的断断续续的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第一次在船上听到琴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还真以为有什么幽灵在船上弹琴。客厅里还有一个铁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角落里一把空椅子上也堆满了书,我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在船上认真读书。铁茶几上摆着一套沙金釉的工夫茶具,几十只大小不一的茶叶罐,一只博山炉,一只黑陶双耳瓶里插着几枝龙船花和马丹樱。

船长拍拍我的肩膀说,林信啊,我和你父亲是多少年的老相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结婚呢,更没有你了。当年我们一起跑过远洋,后来,远洋跑不动了,又一起回到海峡,一起上了“银紫荆”。没想到船长和父亲是故交,我有些惊喜,嘴里却叹道,我小的时候他总是在跑远洋,有时候一两年都见不到他一次,那时候我老是记不住他长什么样,他站在家门口了我都认不出来。船长笑着点点头,海人嘛,都这个样儿,我女儿小时候也不认识我,要不怎么能叫海人呢。

他示意我坐下,揭开炉盖先是焚了一饼香,袅袅青烟中有暗香浮动。船长说,你慢慢就知道了,在船上生活,还是要做些雅致的事情,这样才可能抵挡住枯燥对人的伤害。这饼香叫“雪中春泛”,我可以告诉你做法,你回去试试。把龙脑、麝香、白檀、乳香、沉香、寒水石研磨成粉,再用炼蜜和鹅梨汁调匀,制成香饼,脱去水分,还必须放在寒水石末中保存,才不会走味。

我心想,这船长倒挺有意思,和父亲那种木讷的水手完全两样,便说,船长好兴致,还会自己做香。他笑笑,又指着那些大大小小的茶叶罐问,平日喜欢喝什么茶?外地人觉得这海峡上不分四季,其实亚热带仍有它自己的四季,只不过夏天太长罢了,喝茶要随着季节的转换才好。春天呢,就喝一点黄茶,夏天喝一点清爽的绿茶,秋天喝白茶,冬天就喝红茶或黑茶。今天我们喝点牡丹,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想到自己原来也是学艺术的,如今只觉得恍如隔世,心中不禁一阵唏嘘,便说,船长,你这焚香、点茶、插花都齐了,和我以为的船上生活完全两样。船长说,不要把船上的生活想得那么可怕,船本身就是活的,和人一样,有感情,也会生老病死,和船处久了你就能听懂它说的话。那年在远洋途中,你父亲忽然向船长报告,说他听见船说话了,应该是压载水箱出问题了,一检查,果然是二号压载水箱出问题了。听他又提起我父亲,我鼻子一酸,说,船长,你比我还要了解我父亲,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现在,想了解也没机会了。

他手抚着一只油亮的茶宠,慢慢说,林海生这个人嘛,看着木讷,其实还是很浪漫的,不过那是只属于海洋的浪漫,去了陆地上就未必能成活了。当年我们一起在远洋船上的时候,他研制出一种飞虎爱吃的鱼饵,专门钓飞虎,但他钓飞虎不是为了吃,是为了欣赏。因为飞虎在死前会变换出各种各样的颜色,蓝色、红色、绿色、金色、紫色、橘色,一种颜色接着一种颜色,整条鱼就像霓虹灯一样闪烁着,他说临死前的飞虎像彩虹一样美。我还记得有一次,半夜忽然遇上了暴雨,夜空里又是打雷又是闪电,我们的船就漂在惊涛骇浪上,有几次整条船都立起来了,那种时候是很吓人的,他却指着一个刚刚劈下来的大闪电喊道,你们看,那闪电像不像大海上长出一株天树?还有一次,他从海里钓上来一只花豹,花豹身上长着特别漂亮的斑纹,他去食堂把花豹清蒸了,又在花豹头上点了一根蜡烛。后来他告诉我,那天是他母亲的生日。

就像听他在讲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又新鲜又梦幻。我很轻地呷着茶,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打断了他。但船长还是停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说,喝茶要配些茶点才好,可以让茶味的层次更丰富。说罢打开房间里的一只铁皮柜,只见里面装满了各种零食和水果。我刚上船的时候就听水手们说过,船长有个癖好,喜欢囤吃的。据说这是他当年跑遠洋落下的后遗症,其实他也只是囤着,很少吃,但只要是下了船,他就一定要带一大包吃的回到船上,品种之丰富,到了一个人便能撑起一家食品店的地步。还听水手们说过,船长很早就离婚了,在陆地上只有一个女儿,他每次上岸都是去看望女儿。船长捧出盐梅茶饼放到我面前,又问,茶的味道如何?我忙说,好茶。他看起来很高兴,又动手烧水,嘴里说,你也算我的侄子了,以后就常来我这里喝茶。

我有些惶恐,猜测船长对我青眼有加的原因,一来可能因为,他和我父亲很早就认识,又一起跑过远洋,从四大洋归来的船员皆为战友。远洋船员对这些终生窝在海峡里的船员多少有些看不起,这是船员之间的一条鄙视链,跑远洋的歧视跑近海的,跑近海的歧视跑海峡的,跑海峡的歧视跑河道的,跑河道的歧视跑运河的。远洋船员位于鄙视链顶端,所以船长自带威严,西装笔挺地坐在沙发上,他自己并不吃,只是捧着茶慢慢喝着。

事实上,船长从不当着我们的面吃任何东西,包括一日三餐,他甚至从不去餐厅吃饭,而是让厨工送到自己房间里。有一次我听大副在背后悄悄说,船长是怕当着别人的面吃东西,会破坏了他的尊严。其实我不止一次听到船员们在餐厅吃饭的时候悄悄议论船长,但只要我一走过去,议论声就会戛然而止,然后,所有人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我猜测,大概是因为他们都知道船长叫我去喝茶了。

二来可能因为,船长知道我以前学过画画,便把我和船上的其他船员区分开了,仿佛我是一个比别人更高级的船员。事实上,船长这样待我让我更加羞愧。在省城的那些年里,追求艺术不得,谋生也不得,就那么悬着,其实早已对自己失望透顶,上船做水手之后,倒有了一种报复自己的快感。

我的目光又落在那架钢琴上,因为它太优雅了,与船上的生活实在是格格不入。我说,船长,你还会弹钢琴啊?船长淡淡地说,弹得不好,偶尔弹弹。我见船长挺随和,便又问,船长,你在船上怎么还穿西服啊?船长说,看什么情况了,比如弹钢琴的时候,或者待客的时候,就要穿得正式一点,才显得庄重。我这样一个小实习生居然被船长当作客人来对待,心里高兴,话便多了起来,船长你怎么有这么多书?船长还是不紧不慢地说,你刚上船,可能还不知道,在船上待久的海人多数都有个自己的爱好,有的都不只是爱好。这么多年我亲眼见过的,有人在船上成了作家,写了厚厚一本书;有人在船上成了天文学家;有人在船上成了研究海洋生物的专家。我没什么爱好,所以就看点书。你上船前不是学艺术的吗?挺好,不过,你慢慢就知道了,海上的艺术家和陆地上的又不一样,一个品种里的两个亚种。

身份感的断裂再次啮咬着我,我发现我其实很害怕听到别人说我是学艺术的,那已经成了我的一个伤口,但我又唯恐自己会在船上变成一个真正的水手,所以宁肯麻烦些也要留着那头长发。出于自我保护,我故意用玩世不恭的腔调说,早不画啦,我来船上就是为了混口饭吃。

船长不说话了,“咣当”沉下脸去,壶里的水已经煮沸了,他却只是盯着那团水汽,并不去沏新茶。过了半天他才把脸抬起,看着我冷笑一声。我忽然想到船员们在背地里议论船长时的表情,不知为什么,心里竟一阵莫名的害怕,忍不住往椅背上靠了靠。只见他正了正领带,声音威严,甚至略带阴森,你不能说自己是来船上混日子的,你不够尊敬船,船也不会尊重你。我可以告诉你,船比你想象的要厉害得多,它最后会把海人们变成什么,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

他的话让我眼前出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一只孤零零的船漂在大海上,船上载满了被船施了魔法的海人,有猩猩、大象、长颈鹿、老虎、狮子、青蛙王子、小矮人,它们一起划船一起喝酒。我心里觉得好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好呆呆坐着。船长看起来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了,摆摆手,示意我离开,临走前又从柜子里拿出些零食和水果塞到我手里,并叮嘱了一句,记住,在海上生活,一定要囤点吃的。

实习期结束后,我正式成为船上的一名水手,我仍然留着那头长发,以作为对残留身份的最后一点捍卫。

我慢慢感觉到了在海上生活和在陆地上不同。在陆地上看晚霞的时候,就像坐在剧场里观看歌剧,只是一种兴致和消遣;在海上却不同,因为晚霞就是海上生活的一部分。在每个黄昏,船员们都会被船带进由晚霞筑成的神秘城堡里,无一例外。天火熄灭,随着晚霞的消逝,玫瑰色的城堡渐渐坍塌,海上出现了一种陆地上永远不会出现的悲壮。整个大海上滚动着金红色的岩浆,海里的鱼都要被岩浆煮熟了,连那些漂在海上的船也眼看就要被烧成灰了,而船员们集体迷失于玫瑰色的废墟当中,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奇异的忧伤,没有人能说清到底是什么征服了他们。

我站在甲板上看着落日,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了父亲日志里的那幅《十字军占领君士坦丁堡》,德拉克洛瓦的用色向来肃穆阴沉,画中是即将倾覆的城邦和战争中九死一生的人们,与眼前这坍塌的云堡和忧伤的水手们何其相似,都像是一幕恢宏的古典诗剧。不一刻,夕阳已经坠入海中,血红色的光线迅速向幽暗处滑去,明冥之际,德拉克洛瓦画中的古代城邦也随着落日消失在海底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震惊到了,如果一个船员实在没有别的消遣,所以把看落日都当成了一种爱好,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船上观看这样辉煌壮丽的落日,那他迟早会看得懂德拉克洛瓦的这幅画。而这样的落日,父亲一定也曾千百次地在船上看过。我第一次意识到,也许父亲和我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船上的日夜比大陆上转动得更快更清晰,一会儿还是太阳,一会儿就成了月亮。海上时间的密度也与陆地上不同,时间一长,就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海上和陆地上并不在同一个时空里。有时候在船上看着陆地时,恍惚觉得那里是自己的前世,如今的我是从那里度化而来的,只是,我这种向海人的度化究竟算进化还是返祖,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不过我在船上还是有了很多新的发现,我发现其实天空有很多种,大海也有很多种,有时候整个天空会浸泡在大海里,有时候几艘帆船会张开翅膀飞到天空里。天空和大海之间,既孤寂又热闹,因为除了船,这里还生活着无数的风、无数的云和无数的星辰。

我还渐渐发现,虽然远离了陆地,但一切社会规则照样会在船上运行,船员之间的拉帮结派,高级船员与低级船员之间森严的等级关系,船长拥有的绝对权威,这一切使得每一条船都成了一个独立的海上小王国。在“银紫荆”上,我和阿光不属于任何帮派,是游离在外的两个人。阿光的游离是因为,准确地讲,他不能算船员,而只是船的一部分。我的游离则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被众人孤立了,不知是因为我自觉不自觉带出来的文艺做派,还是因为船长对我关照有加。

我一开始觉得挺不是个滋味,心想,这和陆地上有什么区别呢?后来再一想,海人们终究还是人,并没有脱离人寰,就是把我们这几十号人流放到一座孤岛上,也一定会产生国王、大臣和平民,还有人与人之间永恒的斗争。

除了阿光和船长,没什么人和我说话。我的烟瘾越来越大,可以长时间地盯着落日,盯着海上那些抛锚的船,一动不动地看半天,好像船身上那种很深很深的安静已经开始传染给我了。尤其在风平浪静的时候,盯着光滑如镜的海面看久了,就会生出一种幻觉,觉得那海面和陆地一样坚实,只想踩上去,在无边的大海上奔跑。有时候看着天空中飞过的几只海鸟,发现连它们的飞行都是静止的,一切都陷入了一种近于庄重的安静,甚至真的开始有了永恒的意味。我想到父亲的日志里有一幅康斯特布尔的《干草车》,那幅画里就有这样一种永恒与庄重。我开始意识到,那些画都不是平白无故出现在父亲日志里的,也并非当初我所理解的那样,他只是想通过这种稚拙的方式来接近我。

一个黄昏,我又在甲板上看落日,一回头,发现船长正无声无息地站在我身后,也看着落日,只见他穿着工作服,头发却还是用发蜡整整齐齐梳成三七分。我发现在这条船上,有两个人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一个是船长,一个是阿光。大约是因为他们和船都太过于熟悉了,以至于像掌握了某种隐身术,前一分钟还在那里,后一分钟就不见了踪影,而且,如果他们想在船上藏起来,那就任何人都找不到他们。

我打了个招呼,船长也来看落日?船长手搭凉棚眺望着远方说,林信啊,我看你是不是在船上有点无聊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主要是船上就这么大点地方,从船头走到船尾也就几百步,时间一长,就觉得有点像海上的牢狱。船长忽然问我,林信,你怎么理解信仰?我以为他是在说供奉妈祖的事,因为航运公司不许船上公开供奉妈祖,但很多水手還是偷偷供奉着自己的小妈祖像,每天早晨他们都要和妈祖说会儿话,遇到什么事也会和妈祖商量一下。我便说,靠海生活的人敬畏大海是很正常的,在大海面前人连粒沙子都不如。

船长点了一根烟,徐徐吐出几个烟圈,他说,你不要以为我说的信仰是去寺庙烧烧香或者祭拜一下妈祖,事实上正好相反,大海会把所有的宗教仪式都剥离得干干净净。我是想告诉你,海上生活也许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狭窄,也并不是就束缚在一条船上。当年我环球远洋的时候,跟船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信仰。在格陵兰,当地人崇拜风,认为风能杀死他们最强大的神。越南的渔民们信仰鲸鱼,我曾在越南的海边看到一头鲸鱼的尸体被冲上岸,最先发现鲸鱼尸体的渔民会身穿孝服,充当鲸鱼的至亲或子嗣,为鲸鱼主持隆重的葬礼。有一次我们的船去了摩鹿加群岛,在那里,我看到人们会给植物举办婚礼,鲜花盛开的丁香树会被人们当作孕妇来看待,甚至不能戴着帽子走近它们,必须向它们脱帽致敬。海人们只知信仰大海,但其实,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信仰。

我说,船长,和你说实话,我从陆地上逃到海上,是以为大海上会比陆地上更自由,结果发现也不是。船长笑着拍拍我的肩膀,那是你还没有理解什么是自由,你以为艺术家的自由就是想画什么画什么?不是,艺术家的自由就是在长年累月的创作中忽然抵达的那个沸点,在没有到达那个沸点之前,他们经受的也不过是枯燥和孤寂。真正的自由只属于你一个人,别人都看不到,而且,你可以去创造它。就像你父亲,当年漂在大海上的时候,他创造出一种与家人团聚的办法,当他在夜空里注视着北极星的时候,他认为此刻他的家人也正注视着这颗星星,那么,他们一家人就算在那一刻团聚了。

我勉强笑着说,是吗?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无趣的人。船长也笑,海人嘛,到了陆地上都这样。我趁机说,船长,能给我讲讲你们当年的远洋经历不?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有资格跑远洋。

船长又点了一根烟,示意我也来一根,我赶紧点上,两个人先是默默抽了一会儿烟,然后船长对着渐渐幽暗下去的海面说,我给你讲个远洋故事吧。历史上有个叫威廉·布利的船长,是个航海家,参加过库克王子的最后一次航海探险。一七八七年,布利船长任英国“邦提号”的船长,途中遭遇恶劣天气,全部补给都掉进了大海里。他指挥“邦提号”绕过合恩角,在经历十个月的艰苦航行后到达了塔希提岛。在岛上经过休整之后,“邦提号”从塔希提岛出发前往加勒比海,但三周以后,船上发生了叛乱,因为有些船员厌倦了这种无休无止的航行,想留在塔希提岛上度过余生。于是船长和十八名船员被赶到一只二十三英尺长的小艇上,被放逐到太平洋的中部海域。剩下那些船员在岛上隐居了下来,并和当地土著结婚生子,过了十八年才被人发现。而当时的布利船长,由于没有航海图,仅用一只六分仪和一块怀表,驾着小艇在一个多月里航行了四千二百海里。他们依靠星星导航,在暴风雨中舀出舱里的海水,吃腐烂的肉和难以消化的飞鱼,所有经过的地方,布利船长都记录下来做了标记,绘下新的海图,这是欧洲航海史上最伟大的航行之一。

我慢慢把烟头捻灭,装进口袋里,免得阿光忽然跳出来让我捡烟头,在看不到他的时候,我反而觉得他无处不在,觉得船上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躲不过他的眼睛。我讪讪地说,船长,我的意思是,想听听你们自己的远洋经历。他扭过脸来,在稀薄的夜色中看着我,这才是真正的远洋,我们这些海人没什么好讲的,你知道航海家和海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不是航海技术,是信仰,而你的自由就在你的信仰当中。

说罢,他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了舱门后面。

我独自站在那里,看着已经变成深黑色的海水,海面上浮出来一片灯光,那是海南岛。海峡上终年船来船往,依然有一种当年海上丝路的繁盛和喧哗,而在那大洋深处则不同了吧。那种远洋该是何等丰盛又何等恐怖。丰盛的是,全世界的水好像都归自己所有了,所有的飓风所有的滔天大浪所有的星辰也都归自己所有了。恐怖的是,全世界就只有自己那一条船,没有陆地,没有小岛,甚至没有别的船影。如果遇到狂风暴雨,大海上那种类似于《干草车》的宁静又会变成什么?我想起父亲日志里藏着的另一幅画,透纳的《暴风雪》。只要你盯着那幅画看久了就会发现,当那欲摧毁一切的狂暴力量到达顶点时,却转变成了一种宏伟的庄严,于是,大海的恐怖随之消失了。

我又想起父亲当年那些漂洋过海而来的家书,在那些信里,父亲从未提过一句关于远洋的恐怖与艰辛,他每次写到的都是他在海上的奇遇。比如,船上有个水手掉到海里了,立刻有几只海豚游过来,一只托着他,另外几只护送着,一直把他托到岸边才放心离去。

我不觉就在船上待了半年了,学会了掌舵、瞭望、解缆绳、抛锚链、装卸货这些水手们的基本工作。我也逐渐了解了船员们的生活,海人和陆人其实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了,甚至可以说,一个船员从上船那天开始,就已经宣告了一种陆地死亡,陆上从此再无此人。即使有的船员后来回到陆地,也因为无法适应陆地上的生活,最后还是要回到船上,就像我父亲当年那样。船员们从陆地蒸发,却又化作雨滴融入海洋,完成了一种海陆之间的隐秘循环。所以我心里渐渐有了一种猜测,父亲选择在退休前跳海,也许是因为他不愿再回到陆地。一想到他终究是去了他愿意去的地方,我心里竟然有点替他高兴。

有那么几次,我又有了想画画的冲动,但觉得自己无论怎么画,都撑不起大海这样的辽阔,反而更不敢动笔了。船长还是隔段时间就邀请我去船长室喝茶。每次我去做茶客的时候,他总是隆重地穿着西服,先焚一饼香,深静香、小宗香、鄙梅香。接着给我沏茶,白毫、雪芽、合萝、时雨。双耳黑陶瓶里则轮换着大花紫薇、红花檵木、叶下珠。他还喜欢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些香道和茶道,品质最上乘的香,出自海南黎峒,香气较为清淑,类似于莲花、梅花、鹅梨的清香。每种茶都是有脾性的,要品其中的茶韵,绿茶的野韵、铁观音的音韵、岩茶的岩韵,喝老茶嘛,则要品其中的陈香。

有时候还和我聊聊文学和艺术,有一次他说到梭罗,说梭罗的小屋正是进行哲学式生活的理想场所,而船其实也是梭罗式的小屋,又说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爾其实都是“梭罗综合征”患者。

如果是在陆地上谈论这些话题,倒不见得有多奇怪,但在无边的大海上,在一条飘摇的船上谈论这些,会格外感到世界的虚渺与庄重。

此外,不知是不是有意的,他还喜欢和我聊起我父亲。我猜测,他可能是为了安慰我,还可能因为他心里有些愧疚,毕竟他是一船之长,要对所有的船员负责,而我父亲正是从他的船上跳海的。一次我们正随意聊着,他忽然说,其实你父亲比你更像海上的艺术家,别人都是在海上熬时间挣钱,他不是,他是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上慢慢散步,所以他能看到大海的富有和丰盛。对他来说,连观看世界各地的墓地和墓志铭都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那一年,我们的船在地中海抛锚后,他跟着代理上岸购买食物,趁机溜达了一圈,在撒丁岛上见到一块墓碑,是一位不知名的外国船长的墓碑,他就把上面的墓志铭抄下来,请代理给他翻译了,回到船上给我看:如果不麻烦的话,陌生人,你不妨驻足看看。我有生之年曾无数次在海上扬帆,遍游异国他乡。如今我安息在这里,这是自我生辰之日,帕耳开女神就为我指定的归宿。在这里,我放弃了一切工作与愁绪,不再关心天象吉凶,不必畏惧风云变色、惊涛翻涌,也不必忧心那入不敷出的光景。至圣的女神,曾三次于生死关头救我性命。我感激你,你值得受世间万物敬拜。再见吧,陌生人,感谢你留意眼前这块石碑,祝你长命百岁、年年有余。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想起船长对我父亲的那些描述,又觉得并不真实,甚至带有一种传奇色彩。平时叫我去喝茶的时候,他有时候也会讲些海上传奇,我想到父亲还专门用一本日志来摘抄各种海上传奇,便猜测,他们这些在海上待得太久的海人,可能已经无法区分开现实与传奇了。他们也许把那些海上传奇误认为是自己的经历,或把自己的过往消融于传奇当中,于是,那个真实的自己反而隐遁了。

在海上,不仅现实与传奇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就连活着的船员与幽灵船员之间的界限其实也是很模糊的。有时候,我长久地凝视着大海,也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觉得父亲只是再次去远洋了,说不定还会像我小时候那样,在某个清晨或深夜,忽然又出现在了我面前。

有时候,船长也会忽然和平日里判若两人。有一次,一个甲板水手没有按规范动作操作锚链,船长立刻冲过去,很凶狠地把那个水手骂了一顿,你一个动作不规范就可能要了全船人的命,不知道在海上生活是提着脑袋的?做不了海人就滚回陆地上去。甲板上的船员都鴉雀无声,用一种半是异样半是害怕的目光偷偷看着船长。

船在日夜不停地航行,晚上也要工作要值班,船员们轮流值班,有的白天睡觉有的晚上睡觉,白天和黑夜早已经失去了边界,时间也因此变得永无尽头。因为时间失效了,船上的日月便分外漫长枯燥,人会慢慢陷入一种类似于半昏迷的漠然状态中。有的船员盯着落日,一看就是大半天,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有的船员什么都不看,仅仅是空洞地盯着海平面,就可以一动不动地看几个钟头。

我也不例外,时不时就会陷入荒漠一样的时间当中去,尤其是因为半夜值班而导致作息紊乱的时候,我会分不清到底是黎明日出还是黄昏日落,也想不起到底是哪年哪月哪日了。当你望向海面的时候,又觉得时间已经停止了,海面上的一切都纹丝不动,远处的几只船影似被钉在海面上的标本,好像几百万年前它们就已经在那里了。

我开始理解父亲的日志里为什么会出现修拉的画了,因为在修拉的画中,每个人、每株草、每棵树,都有一种纪念碑式的沉静。也许修拉和我父亲一样,都曾深陷在时间的荒漠当中,都曾被时间彻底淹没过。

船上的生活虽然单调枯燥,却也暗藏着一种很魔幻的生机,尤其是风浪大的时候,船就像一块飞毯漂在海上,所有水手都变成了阿拉丁,挤在飞毯上一起飞翔。

船员们没有神灯,但为了抵抗无尽的时间,也发明了层出不穷的办法。有的像复读机一样,把同一首歌唱了几万遍,炉火纯青,都可以去开个人演唱会了。有的爬上桅杆数星星,把几十亿年前的那些古老星座都找全了,可以绘张星空图。有的用生肉钓鲨鱼,钓起来再放了,放了再钓,还嫌鲨鱼是黑白的,身上连点颜色都不带,看看人家神仙鱼,一条鱼就能开一家染料店。有的养鹦鹉,教鹦鹉说话,鹦鹉不仅学会了说话还学会了骂人,结果半夜里被一个水手养的猫吃掉了,但船上的猫有好几只,一时无法破案,从此成了一起悬案。还有的养仙人头,养发财树,有的干脆把船上的老鼠当宠物养,睡觉时一揭被子,里面已经舒舒服服地躺着老鼠一大家子。

风浪大的时候,不仅人会晕船,船上的猫和老鼠也会晕船,晕船的猫和老鼠受不了了,纷纷跳海,连仙人头都要跟着跳海。船员们则给它们扔救生圈,并哭着喊着要跳进海里去救它们。

我想起以前父亲休假回家的时候,每次都会带一把船上的强光手电筒回来,时间长了,家里居然攒下了十几把手电筒。晚上没事的时候,他会打开手电筒朝着夜空中乱画,就像个武士在舞剑,兴致好的时候,他会把所有的手电筒都打开,再集中到一起,一束雄伟的光柱立刻被手电筒放了出来,稳稳连接在天地之间。我在旁边看热闹,他怂恿我,只要顺着那光柱往上爬,就能一直爬到夜空里摘星星。母亲忽然跳出来呵斥我们,他便赶紧把电筒挨个儿关掉,光柱轰然坍塌,化为废墟,天地间升腾起一种大厦倾倒的萧索感。现在想来,那大约也是父亲在乏味孤独的远洋生活中的发明之一。

晚上,我找来一只强光手电筒,站在灯光最暗的船尾把手电筒打开,一柄光剑忽然出现在了我手中,从海上直指星空,我左右挥舞,把夜空一劈两半,果然觉得自己像个武士。我又把这道光柱刺进黢黑的大海,竟然看到光柱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鱼,手电筒在海里变成了鱼缸。

忽听有人在我身后说,这是向你父亲学的吧?我一扭头,是船长,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了我身后。只见他的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晚上也一丝不苟地打着发蜡,他在没人的地方照样举止优雅,简直像一个蛰伏在古堡中的幽灵公爵。但时间一久,我也慢慢感觉到船长身上有种难以捉摸的东西了,他时而随和,时而又很阴郁,偶尔还有些凶狠,心情好的时候又会优雅地谈文学和艺术,身上掺杂着一种介于高贵和阴森之间的东西。

我连忙关掉手电筒,光柱消失了,大海重归于黑暗。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船长说,有时候看着你,我觉得就像看到了你父亲的过去,你不要以为人的过去是看不到的,你抬头看看,你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星空,其实你看到的是宇宙的历史,是星星们的过去。而在海上,你不仅能看到过去,甚至也能看到将来。如果船在太平洋上不停往西走,就会有时差产生,那钟表就得不停地往后拨,你就会感觉到,时间在倒流,人真的在往过去走。如果船穿过亚热带季风气候,再穿过赤道无风带进入热带沙漠气候,再穿过热带雨林气候进入亚热带季风气候,从冬天忽然进入夏天,或者从夏天一步跨入冬天,你又会觉得时间正在加速流动,一天之内就可以经历四个季节,而海人们也会感觉自己正在加速衰老,好像又在海上碰到了将来的自己。所以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心里都会替林海生感到高兴,我觉得是他又返回到年轻时候了,可以重新活一次。

我沉默不语地看着海面。只听他又说,我以前就和你讲过,有的海人在船上变成了画家,上船前连画笔都没摸过,我见过一个远洋船长原来连五线谱都不识,后来能在船上弹奏好几种乐器。不过也有的海人变成了海上囚徒,还有的得了精神病,我以前见过一个海人,特别喜欢在船上和人下棋,没人和他下的时候,他就在脑子里和自己下盲棋,这个海人后来得了精神分裂,半夜跳了海。如果你想让船把你变成什么,可以向船许愿,它都听得到。

听到这里,我心里却一惊,一个常年被困在船上的海上囚徒,肉身每日的活动范围只是从甲板到船舱,再从船舱到甲板,而灵魂却终日围绕着达·芬奇、伦勃朗、米开朗基罗、提香、委拉斯开兹转悠。在这种灵与肉的剥离中,父亲的精神会不会有一天也忽然走向了分裂,从而导致了他的跳海?

父亲越来越成了一个谜,已经有了些海上幽灵的气质,正隐匿于大海上的无数秘密当中。

天越来越热,海上悬挂的好像不是一个太阳,而是后羿射日时代的九个太阳全跑出来了。海面大口吞吐着阳光,于是海水变成了水银质地,亮晶晶的,大大小小的船都在一面大镜子上滑动着。白天在烈日的炙烤下,往返的船只都很疲惫很干渴,抛锚的船呆呆打着瞌睡,漂航的船烦躁不安地熬着时间。看着那些船,我有时候会暗暗希望,有那么一两条船能从这海峡逃走,乘着信风逃进大洋,一旦进入太平洋,就没什么能抓住它们的了。

甲板上的船员们晒得更黑了,黑到发亮,像一群漂在海上的非洲土著,船就是他们的部落。从头上一摘安全帽,里面就倒出一壳水,刚又在帽子里洗了个头,湿透的水手服洗了晾在甲板上,很快,蓝色的水手服上就结出一层白色的盐霜,刮一刮就是二两盐,大厨常年不用买盐。从海岛的秀英港望着大陆,大陆是一片海市蜃楼,从木瓜镇望着海岛,海岛更是一片海市蜃楼。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幻影,只有我们这条船是真实存在着的。

午夜的乘客大都昏昏欲睡,有个别乘客会一直站在甲板上呆望着漆黑的海面。半夜上船的乘客多是货车司机,連人带车一起上船,这些货车常年来往于大陆与海南岛之间,运送各种物资,连过年都不中断,大到钢铁设备,小到蔬菜瓜果,还有的运猪运牛运鸡鸭,有时候还有养蜂人的卡车,带着一车蜜蜂,浩浩荡荡前往温暖的海岛采花蜜。所以这种卡车的上方,一直携带着一团由蜜蜂组成的乌云,黑压压地悬挂在上空,车到哪儿,乌云就跟到哪儿。卡车上了船,这团乌云也跟着上了船,搞得甲板上的水手们还得用衣服把头包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若是运猪车,得不时向车上的猪喷水,免得这些漂洋过海的猪被渴死。做这些工作的时候,阿光最是喜悦,他拿着对讲机,身轻如燕地穿梭在车辆中间做指挥,这些大车小车一上船就成了他手里的积木,由他随意摆放。

有一天半夜,上来一辆救护车,据说上面拉着垂危的病人,胳膊上还挂着点滴。那晚正好是我和阿光值班,救护车上陪同病人的两名家属死活不肯下车,说父亲病危,必须在车上陪护着。按船上的规定,车上是不能留人的,乘客必须上甲板。争执了一会儿之后,阿光悄悄把我拉出了船舱,说,就让他们在里面吧。我疑惑地说,为什么?这可不合船上的规矩。他迟疑了一下,看看周围才小声对我说,车上拉的根本不是病人,是死人,挂点滴就是装装样子喽,肯定是海南人客死在外面了,这是要送回老家入土的喽。我大吃一惊,说,这事要被船长知道了怎么办,咱俩还不被骂死?

要知道,船是最讲究洁净的,因为船都是生活在海上的,海洋过于庞大又变幻莫测,所以船被迫养成了这样的习性,洁净而虔诚,对大海万分敬畏。而船员们也都生怕船沾上一点点晦气,去船厂接新船的时候会有盛大的接船仪式,新船要戴大红花,要在船上放两串蟒蛇那么粗的鞭炮,还要在船上舞两头喜气洋洋的狮子。此外还有一个重要仪式,必须由一位有地位有身份的名媛淑女来开启一瓶香槟庆祝,因为船都是女性,所以必须由女性来开这瓶香槟。此后的海上生涯中,这只酒瓶会一直保存在船的驾驶室里,任何人不能随便触碰。平日如果有哪个船员回家参加了葬礼,那回船之前必须先放两串鞭炮驱除晦气。

我和阿光并排站着看着黢黑的海面,阿光对着大海说,这种事情我不是第一次见喽,晦气是晦气,可是人死在外面也可怜,活着不能回家,死了能躺进自家的坟地也算好。我已经和“银紫荆”商量过了,它对我说,大海什么都能装得下,何况一个死人。我们就当行善事喽,你我假装不知,也不去告诉船长,就让他过海回家吧。

有时候,干完活儿,我和阿光会悄悄看会儿姑娘们被海风吹起的长发。那些长发仿佛脱离了地球的引力,可以朝着任何一个方向肆意生长。这天晚上,我在甲板上值班的时候,看到有个女孩正趴在栏杆上看月亮,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裙子,黑色长发在海风中飘摇着。我忍不住朝这个背影多看了两眼。过了一会儿,我值完了班,站在舷梯口往下一看,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而此时月亮已经升到我们头顶了,是满月。月光埋葬了一切,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条船和一轮明月。我心想,这女孩不知道长什么样。但也只是想想,终究没有走过去。

不一会儿,船走到海峡的最深处了,这里的海水在白天看上去是蓝色的,在晚上则化为恐怖的墨黑色。月光更亮了,亮得有了些巫气,落在身上都让人感觉到有些心惊肉跳了。其他倚着栏杆看海看月亮的乘客都纷纷回船舱了,深夜的海风吹久了会把人吹透。我再次上甲板一看,那个长发女孩居然还站在那里,还是那个姿势。她的背影太过安静了,以至于散发着一种不祥的气息。我心里莫名不安,想喊她一声,又怕吓到她,便朝她走去。无奈我穿的是铁头鞋,笨重,走不快,就在我走到离那女孩还有两米远的地方,她忽然动作轻捷地爬上了栏杆。我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了,大喊了一声,一个箭步冲过去,但已经晚了,我的手只在空中画了个弧,而那女孩已经消失不见了。她始终没有回头,我甚至到最后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探照灯打开了,救生艇也放下去了,但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人或尸体。在这样的深夜,人只要一掉下去就会立刻被漆黑的大海吞噬掉,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我瘫坐在甲板上半天起不来,不只是因为她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跳海的人,更重要的是,在我没能抓住她的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了父亲,当年他应该就是这样从船上跳下去的。原来,我心里是如此期望,期望他能不顾一切地抓住我的手,好让我还有机会去了解他,但最后,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船长把我叫到了船长室,先点了一根烟递给我,然后又给我沏茶。我惊魂不定地抽着烟,两三口就把一根烟吞了下去。船长一边沏茶一边冷静地说,你还是上船时间短,见得少,这种从船上跳海的事情每年都会有,防不胜防。你不见船上都加了栏杆,没用的,想跳的,翻过栏杆照样往下跳,不能怪你,我已经上报给公司了。

我困惑地抬起头,看着船长说,船长,这些人到底是因为什么要跳海?船长说,什么原因都有,得了绝症的,欠债还不起的,感情婚姻出了问题的,丢了工作的。有些想寻死的人,还专门千里迢迢从北方赶来,就是为了死前能看看大海,看过大海也算了了一个心愿。还有些人,也没什么伤心事,但最后稀里糊涂地也跳了海,这其实叫海醉。所以我经常让船员们提醒船上的乘客,不要长时间地盯着海面看,看久了就容易被大海吸进去。说完他又半笑不笑地补充了一句,也不想想,大海是什么地方。

我连着喝了三杯茶,终于抬起头看着船长说,船长,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我父亲,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跳的海?

船长不慌不忙地开始整理书架上的那些书,一边整理一边说,其实跳海只是报给公司的一种说辞,林海生,准确地说,他是不见了,船上找不到他,海里也寻不到他的尸体,那你想,一个海人不见了,他可能去哪儿呢?那就什么可能都有,是不是?像林海生那样的人,就连那几条经常跟着我们船的鲸鲨,他都分别给它们起了名字,它们也都认下他了,说不定是被那几条鲸鲨接走了呢。鲸鲨可是海里最大的鱼,谁知道它们会把他接到什么地方去,说不定是生活着亚特兰蒂斯人的水下王国呢。

见我不吭声,他又说,不过你也可以认为,也许是他得了绝症,不想拖累家人,还想给家人留下点赔偿金;也许因为他快要退休了却害怕回到陆地,只想永远留在大海上;还或许是因为海醉,被那一瞬间的美蛊惑着,而不顾一切地跳进了大海。你可以选择相信什么,我还是那句话,你的自由就在你的信仰当中。

后来是从阿光嘴里我才知道,在琼州海峡的这些船上,每年都有那么几个乘客会跳海,而且大都发生在半夜,所以人一跳进漆黑的海里,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这么多年里,跳海的人当中只有一个生还者,还是因为那个人本来就是个游泳高手,跳进海里之后发现海水很冷,他受不了这种冷,后悔了,于是又奋力游回了岸上。那是几天之后,我们半夜一起值班的时候,又说起了那个跳海的姑娘,阿光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这种事我在船上见多喽,我见过的跳海的乘客加起来怎么也有一个加强连了。

我看着漆黑森冷的大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看来,船不仅有运送活人的功能,其实还有引渡亡灵的功能。那些跳海的人之所以都选择半夜,大约是知晓了一个海洋上的秘密,半夜的船可能会化身为引渡亡灵的鬼船。

阿光有个特点,不说话是不说话,但只要一说起话来就停不下来。他还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别说过海的乘客了,就连船上的船员都有跳海的。前几年有个老船员知道自己得了绝症,看不起病,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半夜从船上跳了海,这样一来,不但讹了公司一笔钱,还能让自己的侬仔顶班上船喽。

我两只手死死抓着栏杆,好像怕自己也会掉进海里,因为忽然使了太大的力气,竟感觉到连双腿都是软的。我勉强站着,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最后,我甚至还响亮地笑着,问了阿光一句,瞎说吧,还有这等事?阿光急了,冲我喊,我讲得了假话?当着妈祖也敢讲假话?我假装用很镇定的声音问,你知道那个跳海的船员叫什么?阿光在甲板上来回巡逻着,光头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像一只游弋的水母,我听见他含糊不清地回了我一句,那谁记得,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从来记不住人的名字。

腿还是软的,我感觉自己下半身都腾空了,只剩下上半身漂浮着,我也变成了一只水母。

长发水母诡异地笑着对光头水母说,阿光,我问你,要是哪天知道自己也得了绝症,你会不会从这船上跳下去?

光头水母摸摸头,笑嘻嘻地说,我舍不得这条船喽,只要它还活着一天我就要照顾它一天。

长发水母说,人在船在,那是船长的职责,你只是个小水手。

光头水母爬到桅杆顶端眺望着大海深处,他的光头在星光下闪闪发光,好像戴着王冠的国王。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语气对我说,阿信,告诉你吧,有时候我觉得,其实我才是这条船上真正的船长,不过,这话你可不能向船长讲喽。我仰起脸对他说,原来我和船长住在一个宿舍啊。

他不肯下来,我便由着他坐在那里,自己则坐在甲板上点了一根烟。我一边抽烟一边想,莫不是,父亲就是阿光嘴里那个跳了海的老水手?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怕拖累了家人,跳海是他能想出的最周全的办法,既能得一笔赔偿金,又能让儿子顶他的班进入航运公司,谋得一个饭碗。他当年也是接替爷爷上的船,而爷爷是死于海难的。这让我想起了海上那只最著名的幽灵船“会飞的荷兰人号”,据说,在变成幽灵船之前,每当“会飞的荷兰人号”上的船长感到自己年老体衰之际,就会让手下故意杀死他,而这个杀死他的船员将会接替他成为新的船长。

我呆坐着,烟早已经被海风吹灭了,却浑然不知,依然把那半根烟叼在嘴里。前方的海面上隐隐浮出了一点灯光,那点灯光又渐渐洇成了一条光带,灯塔上的红色灯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前面就是木瓜镇的古港,船又回到大陆身边了。回头一看,海南岛上的灯光更像是掉在海面上的星星。在深夜,从海上看着海峡两岸的灯火,就会发现,这道海峡确实很窄,窄得像海人们的摇篮,又像是海人们的坟墓,生死都在这里了,就连那些去往远方的海客最后还是要回到这里。比如父亲,比如船长,在环球远洋之后,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道海峡。

我抬頭看看大桅顶端,阿光居然把自己倒挂在了那里,两只胳膊大大张开,做出捕风的样子。我吓了一跳,仰脸喊道,你也不怕摔下来?阿光仍然稳稳地挂在桅顶,很快乐地说,我喜欢这里,这里是船上的最高处,你也上来试试喽,在这里能看到船上所有的秘密。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我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咯噔”了一下。等到终于连哄带骗地让他下来了,我便佯笑着问了一句,阿光,你再想想,你说的那个跳海的老水手是不是叫林海生?阿光连忙摇着光头说,不是不是,怎么会是林海生呢,你以为我真不知道林海生是哪个?我追问道,林海生是哪个?他笑嘻嘻地说,就是在本子里夹光腚女人照片的那个喽。显然,他说的是那些维纳斯,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忽听他又神秘地对我炫耀道,其实我知道一个关于林海生的秘密,全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因为当时我正坐在桅顶,我能看到别人,但别人看不到我喽,全船最高的地方,你说谁能看到我?

我有些紧张地问,什么秘密,能告诉我不?说罢把口袋里的大半盒烟掏出来塞给他,阿光仔细把烟装好,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这才悄悄对我说,那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我赶紧点点头,他压低声音说,都说林海生跳海了,其实他根本没有跳海。当时是半夜,我坐在桅顶,看见他坐着一只救生筏漂走了,筏子上就他一个人,这里,就是从这个地方往下放的筏子。然后他看了看周围,用更神秘的声音对我说,我还看到,甲板上有个人帮他解开了救生筏的缆绳,放走了他,你猜是谁?是船长,他也肯定没有看见我喽,我坐得那么高。说完他又有些困惑地自言自语,那就不是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了,船长也知道,现在你也知道喽。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远远看见船长的影子,我就赶紧躲开,有两次他叫我去他那里喝茶,都被我以生病为由拒绝了。我有些怕见到他。

转眼又过了两个月。这天,“银紫荆”上来一个新的水手,叫阿福。他几乎不和任何人讲话,看起来船员们也不大欢迎他,和我的处境倒是有些相似,于是我心中不免对他有些惺惺相惜。阿福是我见过的最老的水手,五十多岁,看上去却远远不止,已经是一头白发,皮肤黢黑似铁,连厚厚的嘴唇都是紫黑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满脸皱纹像用刀子刻出来的。每次看到他穿着铁头鞋干活兒的时候,我疑心他整个人都是用金属做成的。再加上他沉默寡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越发像个铁人,随便往哪里一站,立刻就和船融为一体。阿光也是船的一部分,但他和阿光又不同,阿光是飘逸的、无形的,而他是滞重的,是金属中已经生锈的那部分。

几乎所有的船员在船上都会有点小爱好,但阿福没有,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喝茶,他的时间斩钉截铁地分成了两块,一块用来干活儿,一块用来睡觉。听他同宿舍的水手说,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阿福在任何时候都能倒头就睡着,如果风浪大到能把船竖起来,他就跟船一起,竖起来睡觉,照样做梦。好像他身上有个按钮,只要一按就能切换到休眠模式。我有点怀疑他是一个伪装成人类的机器人,带着某种秘密使命潜伏到了我们船上。

据说,每条船上都有那么一两个神秘的船员,这些人的身份是个谜,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来自陆地,来自岛屿,还是来自更深的大洋。有的船员是隐姓埋名的杀人犯,有的船员是负债累累的企业家,有的船员是隐藏起来的作家,船员身份的五光十色也构筑起了船的神秘感。

中午吃饭的时候,又听船员们在背后议论,这个阿福一看就是跑远洋回来的,远洋水手都很木讷,又不爱说话,估计也是因为老了跑不动远洋了,才来跑海峡。听说他也跑过远洋,我心里反而觉得亲切,好像遇到了父亲当年在大洋上的盟友,说不定他还认识父亲。这天晚上,趁着我俩都不值班的时候,我拿出一包炒花生,又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五指毛桃酒去他宿舍套近乎。他同宿舍的水手值班去了,就他一人,正躺在床上,见有人进来,忽地就从床上弹了起来,浑身的关节嘎吱作响,把我吓了一跳。我把酒倒在钢杯里递给他,说,福叔,今晚又不值班,喝两口吧,海上湿气大。

阿福没接,警惕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似匕首,所到之处几乎能把皮肤割开,我吓得往后缩了缩,酒差点洒出来。阿福穿上了他的铁头鞋,两只铁掌吸在地板上,周身散发着浓烈的金属气味,好像随时准备站起来和我打一架。我心里很是害怕,僵持了一会儿,正要把那只端杯子的手收回去,他忽然伸出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把那杯酒钳过去了,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只有三根半指头,小拇指整个儿没了,无名指只剩下一半,看起来更像一只铁钩。只见他用那只“铁钩”慢慢举起钢杯,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便把一杯酒无声无息地倒进了嘴里,我感觉他差点就把钢杯也一起吞下去了,一时竟看呆。他不大像现代人,倒像一个从大航海时代复活过来的远古水手,酗酒,会捕鲸,煮着吃过皮带和靴子,得过坏血病,会测天象,能根据晨昏蒙影来判断太阳中心的位置,能用古老星象来导航,曾去过胡椒海岸和象牙海岸。

我连忙又给他倒了一杯酒,我看到自己的手都在发抖,他死死盯着我,吓得我赶紧冲他举了举手里的杯子,先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喝完了。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之后,把目光笨拙地从我身上挪开了,我都能听到他的目光挪动的声音,像生锈了很久的机器。他稍一仰脸,一杯酒又悄无声息地没了。我忙递给他花生,他不接,却伸出残手把酒瓶子钳过去了,只一仰脖子,一瓶酒就无声无息地没了。我呆呆地仰视着他,觉得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这些铁桌子和铁椅子都吃下去,甚至整座铁屋子、整条铁船。

好像酒精让他稍微松弛了一点,他重新脱掉铁头鞋,咕咚坐在床上,目光挪向自己的两只大脚。我随他的目光移向那两只大脚,忽然惊恐地发现,他的一只脚上没有大脚趾,而另外一只脚上的中趾和小脚趾没了,像是被什么利刃切掉的,伤口早已长平整。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却忽然听见阿福终于开口了,你找我干什么?好像在问他那两只残缺不全的大脚。大概是很少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里全是铁锈味。我赶紧说,福叔,听说你也跑过远洋,我爸也跑过远洋,他叫林海生。他的目光“嘎吱嘎吱”地又被滑轮抬了起来,稳稳落到我身上,似有千钧重。他抖了抖厚嘴唇,半天抖出一句,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吓得又往后缩了缩,慌忙说,没事,就是,我一听说你也跑过远洋,心里觉得亲切,所以就赶紧过来找你了,也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我爸。

他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往后一仰,掉进了他的床洞里,随手把布帘也拉上了。片刻之后,床洞里已经响起了轰隆隆的鼾声。

后来听大副说,阿福是在远洋上漂了三十多年的老水手,最近刚回到海峡,因为和船长是老相识,就来了“银紫荆”。大副还主动说起了阿福的手和脚,带点炫耀的意味。他说阿福一共只有八根半手指头和七个脚指头,那是有一年他们的船去纽芬兰海岸拉鱼的时候,遇上了暴风雪。当时阿福和另外两个水手正在一艘轻型艇上清除浮冰,暴风雪把小艇和大船吹散了,几天以后,这艘小艇被划到了纽芬兰海岸的利特尔河渔场。当时小艇上只有阿福一个人,另外两个水手已经被冻死了。但他的两根手指和三根脚趾已经被冻坏了,后来都被切掉了。

过了几日,我拿出保存了很久的一瓶白兰地,又去找阿福。我看出他其实很喜欢喝酒,便把酒摆在他面前做诱饵,试探着说,福叔,你们当年是怎么跑远洋的,能给我讲讲不?他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那只残缺的铁手,轻而易举地把酒瓶夺了过去,拔掉瓶塞,往空虚处举了举,好像在向什么人敬酒,也可能是在向大海敬酒。再然后,一仰脖子,这瓶酒瞬间就没了。他打了个满意的酒嗝,嘴里胡乱地咕哝了一句,有什么好讲的,跑船就是为了讨生活。说着摇了摇空酒瓶,似乎对酒已经见底了很不满,然后又轰然倒在了窄窄的铁床上。

眼看他又要睡着,我心里后悔不该把手里这点存货都拿出来,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忽听他在床上说,酒不错,还有没有了?我赶紧承诺,下次,下次我再给你带一瓶。然后又停顿了几分钟,正当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话了,就像一台机器终于磨合好了。

远洋嘛,就是打不了电话,没有信号,电视也看不成,只有在快到一些国家的时候,才能,收到信号,就,看会儿电视,到了哪一国,电视里就说哪一国的外语,听不懂,就看图像。老是缺维生素,烂嘴角,口腔溃疡得厉害,牙疼得不能睡觉,自己拔牙,用斧子和改锥。靠生吃柠檬来补充维生素,我一口气能吃好几个柠檬,酸,就酸点嘛。远洋,只要看见一条船,就高兴得不行,不管是哪个国家的船,都像见了亲人。我们最长的一次抛锚,有,有六个月,沒水喝了,喝造水机造的水,味道臭,像喝尿,烟早都抽完了,就在甲板上捡别人扔掉的烟头抽,你再扔,还有人会捡起来抽,几副扑克牌玩得能从前面看到后面。只要一下船,就死命地花钱,看见什么买什么,有用的,没用的,统统买,先买了再说,老是被骗,买了很多假货,把口袋里的钱都花光才肯上船。上了船把假地毯铺在宿舍里,把假画挂起来,把假宝石保存好,准备回去了给相好的。那年有个水手在泰国下了船就再没上船,他在泰国有个相好的。以前我们一个船长在四五个国家都有相好的,人家厉害。有个水手出海一年,海上没信号,家里和他联系不上,以为他死了,可怜他还没成家,就给他结了一门阴亲,后来我们老和他开玩笑,说他娶的老婆是个鬼。那年船去印度拉冷冻鱼,大夏天,印度的工人们在船上搬鱼的时候穿的都是皮袄,可怜热带的人平时没有机会穿皮袄,逮住个机会赶紧穿一次,要不一辈子都用不上。最怕的是跑粮食船,装粮食的船舱要一遍一遍地擦洗,最后擦得像吃饭的盘子一样干净,干净到敢用舌头舔。在海上跑得久了,密封的粮食会长芽,还会发酵,在船上酿成粮食酒,凑合着也能喝。我以前跑得最多的是集装箱船,那种船上时常藏着偷渡客。他们就在集装箱里吃喝拉撒一个月,里面臭得都没法闻,他们大部分想偷渡到美国,有的在中途被发现,就被赶下船了,要是在威克岛和中途岛就被赶下去,那也算到美国了。海上有时候会漂过来一些集装箱,那肯定是有集装箱船沉了,我们就把箱子捞到船上。拆集装箱最有意思了,什么都能拆出来,衣服、水果蔬菜、酒、陶瓷、医疗器械、汽车零件、马桶、叉车、空调,有一次还拆出几艘游艇来……

阿福的声音再次戛然而止,我一扭头,见他已经拉上帘子,眼看又要沉到床洞里去了。我有些生气,“呼啦”一下把他床前的帘子又拉开了,对着躺在里面的阿福说,福叔,我保证,下次一定带两瓶酒过来。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认识不认识林海生?也是跑过远洋的。

又沉默了半晌,阿福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目光阴沉地看着我,我吓得连忙往后退了几步。阿福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说,我倒是想起个事,很多年前的,你这么想听,我就给你讲讲,不能白喝了你的酒,酒不错。那年,我们的船在经过太平洋的时候,忽然变天了,当时在甲板上的三个船员被一个大浪打进了海里,放救生艇下去也没找到他们,我们都以为他们死了。没想到十天以后,其中的两个船员获救了,他们坐在一只木筏上,那木筏漂到了岸边,两人都还活着。他们获救后就有了一些关于他们的传闻,说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三个落海的船员都爬到了那只木筏上,但后来那个最年轻的船员却不见了,而另外两个船员,在没有水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居然在海上活了十天十夜,他们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谁也不知道。那两个活下来的船员,一个是我们现在的船长,另一个嘛——他停住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都不知道站了到底有多久了,只见阿福摇了摇头,收回阴沉的目光,有些疲惫地拉上了帘子,再次退回到了他的床洞里,里面却久久没有响起鼾声。

我来到甲板上,对着黑暗的海面点了一根烟。脑子里一开始是空白的,好像空了很久之后,忽然又“哗啦”涌出了很多东西。我想起“银紫荆”上的船员对我的不友好,船长越是关照我,他们越是孤立我;又想起他们每次在餐厅里议论船长的时候,只要我一走过去,他们就立刻鸦雀无声。

这时候我又想起父亲日志里摘抄的一则著名的海难。“一八八四年七月五日,一艘名叫木犀草的帆船驶向悉尼,开始的几周里他们很顺利,但是后来天气变得恶劣了,将船尾撞破了。船上的四个人刚跳到一艘橡皮救生艇上,船就沉了。撑到第十九天,船长杜德雷感觉没有生还的希望了,所以他建议通过抽签从他们当中杀掉一个人,以供其他人生存下去。在十九世纪晚期,这种抽签的办法被委婉地称为‘海洋的习俗。其他人不同意这个办法。年轻的驾驶员帕克病得最严重,且没有妻子和孩子,杜德雷考虑还是他先死最合适。最后杜德雷用一把小刀杀了帕克。当他们在救生艇上存活到第二十四天的时候,一艘叫蒙特朱玛的德国船发现并救起了他们。蒙特朱玛驶进法尔毛斯港之后,幸存者被起诉犯有谋杀罪。但在整个审讯过程中,公众都一致站在谋杀犯一边,就连帕克的哥哥,在法庭上都原谅了杜德雷,甚至还和他握手问好。这个案子移交给了由五个法官组成的特别法庭,在陈述中,一位议员提出,一个人因为形势所迫就可以杀人,事实上是行不通的,被告人应该被判处死刑。但六个月之后,被告人还是被无罪释放了。”

也许,他摘抄的那些所谓海上传奇只是一种变相的海员日志?

我再没去找过阿福,但一直暗暗注意着他。阿福仍然不和任何人讲话,在甲板上干活儿的时候,他时常会停下手里的活儿,远远朝着海平面眺望。可能是因为,那条海天交界线才是远洋水手们的故乡,那里会凭空变出很多东西,太阳、月亮、繁星、云堡、飞鸟、船。还有更多的船从四面八方的海路涌来,都朝着那条海天魔法线驶去,它们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缥缈,最后化作一个逃离的姿势,翻过那条魔法线,掉到和我们相反的世界里去了。在海上待久了就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地球是一只大大的玻璃球,里面一半装着海水,一半装着天空。如果把这只玻璃球倒过来,那里面的海就成了天,天则变成了海。

我能感觉到,阿福看着那条海天交界线的时候,似乎期待着船能把他带走,翻过那条晨昏魔法线,去往看不见的远方。有时候,他会随便盯住一个什么东西发呆,盯着盯着,目光忽然就变得阴森起来。而对于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他又显得过于警惕,别人从他眼前走过,他似乎都会吓一跳,也不像装出来的,就是真的受到惊吓的样子。

那天船靠岸后刚卸完货,船员们有的下船散步去了,有的回宿舍睡觉去了,我看到大副一个人在甲板上抽烟,大副对我还算友好,我便走过去向大副递了一根烟。大副作为船上最忙的人,难得有点空闲,一边抽烟一边和我聊天,聊着聊着又聊到了阿福。大副说,从海难中回来的人都这样,多少都有点变样,你没见咱们船长特爱囤吃的?我假装吃了一惊,低声问大副,船长也遇过海难?大副弹了弹烟灰,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不知道也很正常,这种事你父亲未必会告诉你,怕家人担心嘛。船长和你父亲曾经在海上没吃没喝地漂了十天十夜,能活着回来其实都算英雄了,可是船员们反而都有点怕他们,因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这海上的事情和陆地上的事情不一样,没法说清楚。

原来,船员们对我的孤立,不只是因为船长对我的关照,还有一个原因,林海生是我父亲。我忽然想起了籍里柯的那幅《梅杜萨之筏》,那幅画也出现在父亲的日志里,我越来越感觉那些画与父亲之间隐秘的关联。难道说,父亲保存的这本劣质画册才是他真正的海员日志?

我终于剪掉了一头长发,也剃了个光头,倒不是为了讨好其他水手,而是觉出了这形式下面的虚妄。真正的艺术其实是灰烬,不管曾经多么绚烂或恐怖,都已经经历了那个被燃烧的过程,都有着灰烬才有的安宁与轻盈。

我通过了三副考试,再实习一段时间就可以正式成为船上的三副了。其实对我这个年龄来说,已经是船上的一个老三副了,但我还是感觉到了阿光的忧伤。从知道我考上三副之后,他便总是有意躲着我,我值夜班,他就换成白班,好和我错开睡觉时间。不值班的时候,他也不愿回到宿舍,他会像古典帆船上的那些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游荡在船的各个隐秘角落里。有时候到处找他不见,却忽然见他轻盈地从压载舱爬了出来;还有时候一抬头,见他正稳稳坐在大桅的顶端,像风之子。阿光的文化程度是通不过考试的,他永远只能做船上的低级水手,而像我这样通过了三副考试,才有可能再考二副、大副,直至船长。没想到,就是从陆地逃到海洋,照样得面对层出不穷的考试和竞争。由此可见,所谓逃离也如我先前那头长发一样,只是由心造出的无限幻象。

我知道阿光的船长梦,所以见了他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偷偷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同时我还有点隐隐的担忧,因为阿光和别的船员不一样,别的船员隔段时间就会回家休假几天,阿光从不休假,因为在陆地上没了亲人,又没有成家,他和陆地之间的联系几乎完全切断了,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海人”,与海里的儒艮成了一个族群。因为感情在陆地上没有托付之处,他便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托付给了船。

每次等乘客都下船了,即使不是阿光值班,他也会把地板擦得纤尘不染。有一次锚链抛了一半忽然卡住了,当时阿光正好在甲板上,他一句话都没说,“咣当”就跳进了海里,潜下去帮船解开了锚链。过圣诞节的时候,他头上戴着一顶不知哪儿捡来的旧圣诞帽,借着帮大厨做饭的机会,从厨房偷出来些绿叶菜,做了个小圣诞树摆在宿舍里,上面挂着花螺、椰子糖、巧克力、小金橘、动物饼干,都是我每次休假回来送给他的,他不舍得吃,一直攒着,原来是等着给船过圣诞节。

过年的时候,他早早就开始打扮船,在船前前后后挂上大红灯笼,用鱼皮做成鱼荷包,挂在大桅上辟邪,把平日钓上来的各种贝壳统统拿出來披挂在船身上,再在贝壳里接上小灯泡,船装扮了一身的饰物,一时竟有了几分巴洛克风情。他还在船头、船尾和桅杆上都贴上“船联”,船头上写着“船头压浪”,船尾写着“舵后生风”,桅杆上则写着“大将军八面威风”。等到了除夕夜,海峡上只有我们这条船上亮起了大红灯笼和五光十色的贝壳,黢黑的海面上忽然浮出了这样一条艳丽的船,真是又张扬又诡异。不惟如此,阿光还托其他下船的船员帮他买回了烟花,船行到海峡中央的时候,阿光站在甲板上开始放烟花。

烟花在海天之间绽放,“银紫荆”如一座忽然从海底长出的热带岛屿,岛上长满了五颜六色的热带植物,榕树、海麻、椰子、槟榔、木莲、榄仁,还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它们攀着月光迅速向星河生长,藤萝交缠,又纷纷捧出了自己的花朵或果实。那些花朵和果实因吸饱了月光和星光,都闪烁着一种珍稀的光华。

其他船从没有见过如此绚烂夺目的船,纷纷驻足观望,除了那些来往于南北两岸的海峡船,连东西走向的外国货船也纷纷驻足观看,所有的船都静止在了烟花之下。“银紫荆”上的船员也都来到甲板上观看烟花,包括船长。我一扭头,发现他正站在我身后,因为这段时间里一直躲着他,我有些尴尬,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见船长一边观赏烟花,一边对我说,其实阿光和你父亲倒是有点像,他们都是能创造出点什么的海人。

我假装没听见,只是仰脸看着海上烟花。

春节刚过,平流雾就准时来了,它们是每年春天必来琼州海峡巡视的。大雾锁住了整个海面,两米之外的人影就会在雾中消散,形同鬼魅,连灯塔上的灯光都融化在了大雾里。在这样的天气里,海峡是禁止通航的,船员们却因为不用出海了而更加茫然。看会儿陆地再看会儿大海,恍惚觉得自己是一座座立在世界尽头的墓碑,早已被陆地遗忘。船员们白天刷洗甲板,钓上几条白鲳或青衣煮成鱼汤,再喝两杯海马酒,或是结伴去码头散步,见了谁都想说话,见条狗都要聊上半天,和卖水果的小贩还价也极有耐心和兴致,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最后崩溃的一定是小贩,给他们便宜两毛钱了事。

大雾里的时间比平日膨胀了几十倍,所以到处都是汪洋恣肆的时间,简直如洪水泛滥。再无聊的话,不值班的船员们就三三两两跑去码头观看货车的盛况,货车拥堵的日子简直就是船员们的节日。

我跟在几个水手后面,跑到码头一看,果然壮观。因为大雾停航,要过海峡的货车已经排得一眼看不到头,长龙若隐若现地浮动在雾中,估计十几公里都有了。看看车牌,几乎每个省份的车都有,好像要在这大陆最南端召开一个货车公会,制定出关于货车的新法典。风把消息捎到大陆的各个角落,于是五湖四海的货车们都闻讯赶来,驮着猪羊鸡鸭,驮着蔬菜瓜果,汇聚于此参加它们的江湖盛会。

货车司机是我们船上的常客,我对他们已经不是一般的了解。他们虽然平日里脾气暴躁,但对堵车却总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和乐观,堵个把星期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他们会在货车里,在马路边,在荒郊野外,甚至坟地里,正儿八经有条不紊地过起小日子,每日做饭刷碗洗衣服闲聊打麻将。

在车上睡了一夜,苏醒过来的货车司机们纷纷跳下车活动,有的拎下一个煤气炉一口锅,铺开阵势,开始在路边炒菜做饭。小小的货车车厢简直就是机器猫的口袋,什么都能变出来,煤气炉、电饭锅、小冰箱、排骨、被褥,还有狗。有的从水箱里接水洗脸洗衣服,有的坐在路边打电话,有的撑开桌子,吆喝有没有人打麻将,更多的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一边抽烟一边吹牛一边耐心等待大雾散去。大货车的缝隙里游窜着小鱼一样机敏的三轮车,向货车司机们兜售各种吃食,有烧鹅、咸鱼、炒粉,居然还有肉夹馍、刀削面和胡辣汤,这五湖四海的小贩们估计也是听到了风捎来的消息,纷纷追随着季风来到这大陆尽头。

看了一会儿热闹,我顺便在路边摊上买了几个红心芭乐,倒不是为吃,主要是因为这种水果的颜色好看,可以当摆设放在钢铁宿舍里。我拿起一个芭乐咬了一口,翠绿色的皮下面包着鲜红的瓤,这种美丽的颜色让我忽然想起了船长曾说过的话,他说我父亲喜欢一遍遍地观赏飞虎在死前化成的彩虹。

回到港湾一看,密密麻麻的船都栖息在这里,正在百无聊赖地休憩,与路上的那些货车真算得上是难兄难弟了。刚走到“银紫荆”停靠的泊位前,忽见一个人影从大雾中走了过去,我没看清他的脸,但从走路的姿势看,倒像是阿福。我向船走去,只见船头隐隐立着一个人影,即使隔着大雾,我都能闻到他头上发蜡的气味,是船长。我估计,就是哪天船忽然要沉了,船长也一定会打好发蜡,穿好制服,再随着船一起沉没。

我上了船也立在船头,跟着他一起看雾。很久没有和他在一起喝茶聊天了,感觉有些生疏,周围的空气也有些僵硬,最后还是我开口打破了沉默,船长,刚才走过去一个人,看背影好像是阿福,很少见他上岸买东西,今天倒是稀奇了。船长静静凝视着大雾深处说,他不会回来了,是我让他走的。我心里有些难过,想,他到底还是让他走了。

大雾没有任何散去的迹象,上岸的船员们也都没有回到船上,所以船上静悄悄的,好像只有我和船长两个人,至于阿光,可以忽略不计,他只是船的一部分。我们又沉默了很久,我递过去一根烟,帮他点上,在他默默抽烟的时候,我终于下了决心,鼓起勇气开口道,船长,你为什么要赶走阿福?船长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是很平静地说,最近有别的船上的船员认出阿福了,我和阿福讲过了,他还是应该去跑远洋,去越远的海域越好,这海峡终究还是太热闹了些。

我疑惑地看着船长,船长并不看我,继续说,你上船时间短,可能没听说过“海盛号”事故吧,一条跑南美的远洋船,七年前在海上出了事,全船三十七个船员最后只有十一个活着回来了,另外二十六个船员都死了,有的是被其他船员杀了扔进了海里,有的是自己跳了海。阿福就是那活下来的十一个船员里的一个。

我呆住了,只听船长又说,这道海峡虽然不算宽,但人多眼杂,还是让他早点离开比较好,他是个老实人,唯一的爱好就是喝点酒。当时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谁都不清楚,到底谁动了手谁没有动手也是不可能搞清楚的,海上公案就这样,很难有什么真相,不过最后,大海会宽恕一切。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但你记住,真正的恩典只在我们心中。

从高远的云堡间降下来一束金色的阳光,刺穿大雾,落在海面上,那一块海面便兀自燃燒起来。我看着那块燃烧的海面说,其实我父亲并没有跳海,也不是失踪了,他是独自乘着一只筏子走了,是吗?船长的声音更平静了,我也经常在想,他现在到底在哪儿呢?说不定,他在哪座小岛上做了岛主,也说不定,他遇到了一条流浪的幽灵船,他收留了它,从此就和它在海上相依为命。对于海人来说,生和死的界限其实并不明显,因为海人的一生死死生生,早已介于人与幽灵之间,如果你选择无休无止地去远洋,那所有的人可以当你已经不存在了,也可以当你获得了一种永生。所以,你怎么想都可以,这是海人的自由和信仰。

我静静听着,一动没有动。船长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然后继续说,你上船之后,大概也听到了一些关于我和你父亲当年的传闻吧,我们那次海难虽然不是什么著名的海难,却也足够在海人们中间流传很久了。海上也是个社会。我们十天十夜漂在海上,没吃没喝居然活了下来,并且,本来是三个船员一起落了海,最后却只活下来两个,是这个版本吧?大海上从来不缺海难,结局也大同小异,就连那些著名的海难,像什么会飞的荷兰人号、奥克塔维斯号、木犀草号,其实都差不多是一个模式,但我们遇到的海难真就和他们不同,凡事都有例外,不是吗?在那十天十夜的时间里,我们做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做。一开始的时候,我们都在熬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熬,后来为了忘掉时间,林海生开始讲故事,讲一切他能记得的事情,也讲到了你。第三天,那个最年轻的水手死了,我们目送着他在海上慢慢漂远。第四天,他开始给我讲吃的,他讲得很逼真,就好像在我们面前摆满了各种美食。晚上,我们就在夜空里寻找星座,就是他在那时候告诉我的,你看着北极星的时候,就想象你思念的那个人此时也正看着北极星,你就会觉得那个人正陪伴着你,你就不会孤单了。我们找遍了所有的星座,那些五十亿年前就已经存在的古老星座,我们一个都没放过。第五天,我们捉到两条小鱼,他想出一个办法,把自己的手指泡在海水里,让小鱼过来咬他的指头,但不能被咬掉指头,否则会引来鲨鱼。第六天,我们祷告,不停祷告,向所有的神灵祷告。第七天,我忘掉了时间,开始出现幻觉,看到和早已去世的父母还有兄弟姐妹坐在一起吃饭,桌上摆满了各种好吃的,我知道我要死了。他的舌头已经发黑了,还在不停地和我说话,把他仅有的一点尿液灌进我嘴里。第八天,下了一场雨,我们用鞋接了雨水喝。第九天,我们继续祷告,继续寻找星座。第十天,几只海豚把我们的木筏顶到了岸边,我们获救了。听起来是不是很不真实?但事实上,海豚就是有这样的爱好,那是它们喜欢玩的一种游戏,它们经常会把海里的漂浮物顶到岸边,比如木筏、尸体、集装箱。所以,有时候最奇幻的反而是最真实的。

我忽然想起在父亲当年的一封家书里,依稀写过这样的事情。

船长深深吸了两口烟,继续说,不过最有意思的还在后面,获救之后,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们的海难故事,因为觉得不真实。他们觉得只有“木犀草号”那样的海难才叫真实。这些年里,我上哪条船,就把你父亲带到哪条船上,我们不是亲人,也不能简单地叫朋友,我们只是一起度过了海难中的十天十夜。我知道他这些年里一直有一个愿望,他想独自乘一只筏子再做一次实验,没吃没喝地在海上再漂流十天,他想证明给所有人看,这不算什么,我当然不能让他去送死。

大雾正在慢慢散去,像拉开了剧场里的帷幕一般,大海和海上的船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把烟头捻灭,转身要走的时候,又像想起了什么,淡淡对我说,你父亲算得上一个真正的海上骑士……

说罢他转身进了船舱,只留下我一个人久久看着大海。太阳出来了,雾已经彻底散去,大海再次变得金碧辉煌。

船员们陆陆续续都回到船上了,大家很快都知道了阿福离船的消息,没有人难过。他同宿舍的水手在替他整理鸟巢一样乱的床铺时,发现阿福的床洞里画着两个女人的裸体,便笑着招呼大家前去参观。我也凑过去一看,果然,墙上用红色的记号笔画了两个粗糙的女人裸体,有点像原始人留在石洞里的壁画,裸体下面还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红字:我来过,我走了。

十一

又过了半个月,船在到达木瓜镇开进泊位之后,船长把全体船员召集到餐厅,忽然宣布了一个消息,刚接到公司通知,公司考虑到“银紫荆”的年龄大了,继续出海怕有安全隐患,打算把它卖掉,然后再买进一条更大型的客滚船,但是因为“银紫荆”已经被卖过一次,现在也老了,不好卖了,所以这次打算把它卖给船厂,直接拆成废铁。船长说他准备带老轨和舵手去船厂接新船,其他船员收拾行李先回家休息几天。

我回家休息了十来天。就这十来天的时间里,我感觉自己和陆地上的一切都已格格不入了。晚上总是失眠,因为没有了船上的摇晃和噪音,太平稳太安静了,导致没法入睡。白天就绕着自家的房屋转圈,也不敢走远,因为在船上就那么大点地方,多走几步就掉进海里了,所以即使在陆地上行走,也不自觉地给自己画了一个圈,像牢房一样。而且走路的时候总嫌地面太硬太结实,不自覺地踮起脚走路,像在陆地上也踩着波浪。见了邻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别人问一句我答一句,别人不说话我就绝不开口。

于是我也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一次次来到港口,坐在防波堤上看着来来去去的船。每到这时,我就觉得,父亲正坐在旁边和我一起看船,或者说,我本身已经变成了我父亲。

终于接到了公司电话,说新船已经接回来了。当我提起行李跑到港口的时候,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一件事,“银紫荆”不见了。海事局已经来查过了,船是在半夜时分被人开跑的,开着“银紫荆”往南海方向去了。有人说曾在晚上的时候看到阿光上了“银紫荆”,但像“银紫荆”那么大的船,在离开泊位的时候,最少需要两个船员的操作才可行。已经过去三天了,“银紫荆”和阿光都没有被找到,他带着“银紫荆”从海上消失了。他们猜测,阿光可能想把这条船卖到东南亚去,好挣点钱。

新船叫“金紫荆”,好像“银紫荆”借尸还魂回来了,只是更高大威猛,通体雪白,着实比年迈的“银紫荆”漂亮多了。晚上,船长叫我去他新房间喝茶。我去了一看,这船长室比原来那间大了不少,钢琴和书架都搬过来了。大约是为了迎接新船,他特意穿上了最隆重的船长礼服,熨得笔挺,头发打了发蜡,整整齐齐梳成三七分,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我进去的时候,他正穿着礼服,坐在钢琴旁边抚着黑白的琴键,看上去真像个困在城堡里的国王,孤独而优雅。

博山炉里已经焚了香,陶瓶里换成了蝴蝶兰,沏好的柑普茶红艳如晚霞。喝了几杯茶之后船长问我,林信,你觉得阿光为什么要把船开跑呢?我说,阿光绝不可能去卖船换钱,他其实一直有当船长的梦想,我猜测,他想把船开到那些遥远偏僻的海域,谁都找不到他,他就在海上隐居下来。反正船上就他一个人,从此他就成为“银紫荆”的船长了。

船长说,要我说呢,阿光八成是给船放生去了,他怕“银紫荆”被人杀了,想放了它,让它重新回到大海里去,阿光创造了一种情感,算是海上艺术家了。然后他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一边踱步一边高兴地说,一想到阿光和“银紫荆”在一起,再不会分开,我就觉得很心安。

我本想说一句,帮助阿光把船开出泊位的人就是你吧。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给自己又添了一杯茶。

十二

第二天,“金紫荆”正式接替了“银紫荆”,一个新的船员上船接替了阿光的工作,我还是继续原来的工作。船载满货车和乘客之后,便朝着海峡对面缓缓驶去。

半夜时分,我值完班来到甲板上抽烟,倚栏望着幽暗无际的海面。大海寂静而慈悲,在海洋深处,隐隐飘荡着一点微弱神秘的灯光,那可能是正在环球航行的远洋船,也可能是幽灵船,还可能是流浪在海上的“银紫荆”。也许,父亲和阿光都在那条船上,他们永远留在了大海深处,此刻正与我隔海对视。

原刊责编    王继军

【作者简介】孙频,女,1983年生,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绣楼里的女人》、小说集《隐形的女人》《同体》《三人成宴》《不速之客》《无极之痛》《疼》等。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中篇小说《醉长安》获第十五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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