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主人公
小谭是个地道的重庆女娃儿，22岁，总爱调侃自己是“守墓人”。准确来说，她是一位陵园工作者。
比起谈论死亡时普遍的沉重感，小谭传递出来的却是一份“松弛感”。在她的个人抖音账号上，发布的陵园视频是这样的：角落里不知名的红花，偷吃绿化的牛羊，边跑边贴贴的小土狗，山边微醺的落日夕阳，还有嬉笑打闹的朋友，扛锄头上山修墓的领导，豪迈K歌的老板，都是她镜头里的主角。
以下是她的自述。
结婚并不是人生的必选项，死亡才是
19岁那年，我要学殡葬这个消息如同平地惊雷，七大姑八大姨极力反对，都来劝说我。“女娃儿学勒个二天啷个耍朋友。”“我没听哪个说，弄死人子的还要学还要读书。”（重庆方言，大意是：女孩学殡葬找不到对象，别人要忌讳的。谁会干和死人沾边的活儿，这还用专门去学吗？）
但在我看来，结婚并不是人生的必选项，死亡才是。好在父母很开明，对于我的选择，一向都是尊重和支持的。
胆子大，又是唯物主义者，我好像天生就适合吃“殡葬”这碗饭。高中时我很喜欢看悬疑影视剧、小说，日剧《入殓师》让我第一次关注到“死亡”这个沉重的话题。身为一个社恐宅女，我不是很想和人打交道，这简直就是我的理想职业。
殡葬专业是3年学制，目前全國只有5所高职院校开设。在我们学校，殡葬是王牌专业，毕业生更是抢手的“香饽饽”。从我这届开始，学校增设了4个殡葬班，有100多个学生，我同学有的还没毕业，就已经被各地殡葬单位预定了offer。
职场内卷、勾心斗角？统统不存在
提到陵园守墓人，大家都会怎么想？有人调侃我是21世纪“小龙女”，也有人觉得住在墓地里太阴森了，叫我“古墓派”。
陵园在重庆石柱县郊区的山上，占地200多亩，离县城大概四五十分钟的车程。这里青山环抱、绿水依依，环境和风水俱佳，是城市里的钢筋水泥比不了的。我早把这当成了另一个“家”，每天吃、住、工作都在这里，我觉得悠闲自在。
2021年8月，我在浏览中国殡葬人才网时，无意间发现家附近的这家陵园在招实习生，月薪3500元，缴纳五险，包吃住，月休4天。在山里与世隔绝，提前养老，简直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于是就投递了简历。
没有问八字、看阳气这些奇怪的要求，就算你是非殡葬专业的人，只要不害怕就可以来。办公室领导是个90后，他比较在意面试者的形象和谈吐，因为女生在陵园一般要充当“门面”，这样能带给家属更好的服务。
后来我最好的朋友来这里实习，我们两个女生就坐在办公室里，负责接待客户、办理买墓手续、安排下葬、代客祭扫等工作。每天朝九晚五，没有KPI，不加班，偶尔会有凌晨五六点下葬这种特别的安排，几个月才能遇到一次。
职场内卷、勾心斗角？在这里统统不存在。我们上午接待完客户，下午就可以自行休息了，这样算下来，一天只需要工作三四个小时，园区里每天都回荡着我们的笑声。没工作时我们也会上山摘野果，去河边踩石墩子，骑上心爱的小摩托到附近的镇上闲逛，一点也不会觉得山里的生活枯燥。
但也不是所有殡葬单位都是这种“慢悠悠”的工作节奏，我同学工作的那家殡仪馆，从早上7点一直忙到晚上10点也是常有的事，就这还有很多本科生甚至是硕士，拼命争抢唯一的编制名额。
要说我们的快乐源泉是什么，那必须给到陵园老板C位。他是做公墓起家的，四五十岁，和我爸爸的年纪差不多，把我们当女儿一样看待。他很佩服年轻人干殡葬的勇气，担心在山上无聊，隔三岔五就带我们下山吃好吃的。相处下来发现，他粗犷的外表下藏着一个有趣的灵魂，非常接地气，跟年轻人也耍得开，后来我们都处成了兄弟，经常一起喝酒、唱歌。
今年元旦跨年的时候，我和朋友一起在山下放了孔明灯，许愿今后能够健康顺遂，做一个小富婆。现在看来我是幸运的，工作轻松没烦恼，闲时撸猫遛狗，好朋友就在身边，Wi-Fi全屋覆盖，在自洽中寻找快乐，这种简单的生活让我很满足。
衰老和死亡，像玫瑰花一样随处可见
陵园在土家族自治县，这里的常住人口只有40万左右。秉承着“入土为安”的传统宗旨，亲人离世之后，大多是遗体墓，土葬。
这边墓位的报价一般在几千到几万块不等，骨灰墓要便宜些。能来我们陵园买墓地的人，大多是有文化、有能力的人，他们非常在意墓地的风水，得是负阴抱阳、藏风聚气的好位置，这样才能够庇护逝者，福佑后人。
风水好的墓地，价格自然也不便宜，对于一些家庭来说是不小的负担。中国人爱面子是真的，讲价也不含糊，避开亲朋好友，把老板拽到角落里，低声询问墓地能不能便宜点，这种情况也是有的，我一般都会建议根据自身能力选择合适价位的墓地。
接到下葬通知后，我们会安排专车到逝者家里或是殡仪馆里接待，家属办理好手续后，就由“八大金刚”（人死后抬棺到墓地的八个人，乡下称八大金刚）抬着棺材，到山上去安葬，这是土家族的习俗，陵园免费提供的服务。大部分家属到下葬环节都很平静了，不哭不闹，只想着让亲人尽快安息，沟通也比较顺利，不会刻意为难。
“不需要和人打交道”，是我对殡葬行业最大的误解。除了让逝者安息，给生者慰藉也是我们需要提供的服务，这是一个为两方负责的职业。
一块块冰冷的墓碑，对于家属来说，却是他们的心理寄托。在家属去祭拜逝去亲人的时候，我作为工作人员也会在现场维护秩序。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对老夫妻，来给自己挑选墓地，当时他们的女儿也在身边，看着和我父母差不多大的年纪。当他们再次来到陵园时，我像往常一样去打招呼，顺便问了下女儿的近况，他们沉默了一瞬，微微低下了头。
以死亡之事，见众生之相。他们的女儿因为抑郁症跳河自杀了，这次来给女儿买墓地。老年丧女，家里生活又拮据，连一块墓地的钱也很难拿出来，最后，我们公司的同事凑钱补贴了一部分，让他们的女儿能够安葬。
殡葬专业里有一个名词叫“临终关怀”，是指在老人临终前，提供身体、心灵、精神上的照料，让他们安详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我们陵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邀请老客户到山上来玩。这些爷爷婆婆们年纪大了，不会用智能手机，买墓地都是去银行里取现金支付的。我们一般会花一个下午的时间，陪他们吃饭、玩游戏、聊天，让他们开心，乐一乐。
因为疫情的原因，很多逝者家属不能到现场祭拜亲人，就需要我们工作人员代客祭扫，拍视频给他们看。扫墓服务是免费的，如果家属需要烧祭品，也就几十块，都是成本价。这里的人都比较传统，纸钱、纸车、纸房子是最常见的祭品。但陵园里有很多绿化，出于安全和环保的考虑，我们更推荐用鲜花来祭拜。
人对死亡都是会恐惧的，都有手足无措的时候，这就需要我们专业的人去给予帮助。有些年纪大的爷爷婆婆，独自一人来陵园买墓，我会陪他们聊聊天，沟通之后才知道，他们的子女都不在了，只能自己提前安排好后事。他们觉得死后免不了要麻烦我们（帮忙祭扫），对我们更是亲昵。
在这个瞬间，我突然感觉到了这份工作的意义所在，守护了这么多人心心念念的家人，也算是積德行善了。
我是一个感性的人，看到无数人离开这个世界，我也会伤心难过，但很快就会释怀。“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别管什么来日方长，就从现在开始，我们都要珍惜当下的美好。
都是上班挣钱，我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2022年11月17日，一个普通的周四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在陵园里直播，突然直播间开始刷屏，都在说我火了。我刚打开手机，一条消息就弹了出来：“00后女孩晒守墓工作惹网友羡慕”。在登上短视频热榜之后，我在微博上也出圈了。
一些殡葬同行跑来打听我的工作，当初极力反对的亲戚都在夸我。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火了”这件事有了真实感。但我不觉得我做出了什么大成绩，只是运气好罢了。
当时发视频只是想以我的视角，去记录和朋友在陵园里的点滴美好。一夜之间几百万播放量，巨大、快速的曝光让我有点害怕。后来，我就暂时把那段视频私密了，想等热度降下去后再公开。
有一位编剧看到守墓人视频后，主动联系上我，想要根据我的经历创作剧本。他还找我的同事、在殡仪馆工作的朋友要一些精彩的故事。但遗憾的是，我来公墓一年多了，真没遇到过什么灵异事件，没有他想要的那种猎奇、看点满满的故事，剧本这件事也就没有下文了。
网上很多人都很羡慕我的守墓生活，不要工资也想来体验一下，还有人直接找到了我的领导，给他打电话问还招人吗，但目前确实不缺人。神奇的是，私信我说要转行到陵园里上班的人中，很多都是老师、医生。本以为他们的工作体面又稳定，但实际却是不被理解、成就感低，他们压力比我大多了。
所有人都在劝我，要好好利用现在的流量，吃一波红利。但我本身真的社恐，对着手机镜头也很拘谨，不敢露出全脸来，只敢带特效出境。也有MCN公司向我抛出了橄榄枝，他们承诺签约培训后，能让守墓人这个账号火起来，我都一口回绝了。就算将来我没有热度了，我就做现在这份工作，过我自己之前的生活就好了呀。
《人生大事》《三悦有了新工作》，这是去年两部以殡葬行业为背景的影视剧，我觉得非常真实。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了解殡葬行业了，只希望大家多一分理解，少一些偏见。
摘自微信公众号“Vista 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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