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鹏，陈长松
2021年，元宇宙异军突起迅速进入大众的视野，成为最热门的数字化概念。其概念最早出现于尼尔·斯蒂芬森的科幻小说《雪崩》中，书中这样描述：“它代表了一个由计算机图形学创建的平行虚拟现实世界，来自世界各地的用户都可以通过护目镜和耳机访问和连接它，从而进入到元宇宙的数字空间进行数字式虚拟体验。”[1]它被誉为终极媒介和互联网终极形态的事物，其内部空间则是利用科技手段创造的与现实世界映射和交互的虚拟世界，因此作为深度媒介化的元宇宙空间是一个虚实两栖且具备新型社会体系的数字生活空间。
Kim J.L.Nevelsteen指出，元宇宙和先前互联网的最大区别是元宇宙支持“实时性”，即构建了一个共享的数据空间，保持持久且不断更新发展[2]。其内部空间更是一个独立的且充满动能的空间。杨庆峰是第一位系统地探讨元宇宙内部空间的学者，他从元宇宙空间接口、空间构造及特征入手，认为元宇宙空间研究有助于推动对未来命运相关技术现象的认识与发现[3]。彭兰认为，元宇宙内部的孪生空间将与现实空间构成增强、融合和冲突的关系[4]。袁峰从元宇宙空间著作权和铸币权入手，阐释了其内部空间和法律的关系[5]。刘宪权揭示了元宇宙空间内部犯罪的可能性，从而为其提供制定刑法的新思路[6]。郑煌杰则指出，元宇宙空间著作权扩张问题亟待解决，以此加快推动元宇宙公共领域的完善和发展[7]。
应该说，目前有关元宇宙空间的研究较少，上述研究多从各自学科视角讨论元宇宙空间的相关现象，虽能提供一定的启发，但这只是一种“空间视角的研究”，不仅空间本身没有得到“阐释”，也没有体现空间转向风潮所确立的“主动、在场、持续的空间观”[8]。“空间”缺乏应有的理论生成的能力，无法系统分析、审视元宇宙的空间特征，更不能揭示元宇宙中空间与人的存在之间的关系和意义。应该看到，元宇宙变革了人类交往互动的场所，“一个介乎于真实与虚拟、存在与拟像的居住空间”[9]，这被视为未来数字化生活的关键。因此，需要从空间出发重新审视元宇宙的这场“空间变革”。本文基于列斐伏尔三元空间理论，探讨元宇宙空间在自然、精神和社会三个层面的特征，尝试理解并把握元宇宙的基本活动形态与内在发展逻辑，分析其“理想的生活空间”的特质，使之为改善人类的生活环境、服务人类的现代化发展、实现人类的彻底解放作出贡献[10]。
在展开对元宇宙内部空间探讨之前，有必要对三元空间理论和元宇宙空间作出阐释与厘清，以便更好地展开元宇宙空间的三元空间理论的分析。
（一）三元空间理论
三元空间理论由20世纪法国著名哲学思想家、新马克思主义学者亨利·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提出。他认为，空间有三重属性：自然性、精神性和社会性，即“作为自然空间的被感知的空间，作为精神空间的认知性空间以及作为社会空间的亲历性空间”[11]，而三元空间则是自然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的有机统一的整体。列斐伏尔曾经强调过：“我并不是想要提出一种空间话语，而是想要把各种不同的空间及其生成样式全都统一到一种理论之中，从而揭示出空间生产的实际过程。”[12]
三元空间理论揭示了空间的开放性和自由度，建构了现代性的空间生产体系。它打破了长期以来僵化、封闭的二元空间（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对立的局面，强调空间的主体性和优先性，构建了自由开放和灵活创新的空间维度。可以说，三元空间理论的提出使得空间这个维度被重新“发现”和“强调”，这也是列斐伏尔能够引领西方社会理论“空间转向”思潮的根本原因。爱德华·索雅认为，用这种富有创新性的三元空间理论去超越以往顽固式的二元理论，重新平衡了空间在空间性、历史性和社会性的三维辩证关系，确立了一种颇具挑战性的联系[13]。由此看来，三元空间理论也是一种面向未来、灵活自由且不断演进和超越自身的空间理论。
（二）元宇宙空间
空间指的是物体存在、运动的（有限或无限的）场所，即三维区域[14]。作为物理基本属性之一，空间是物质形成的基本形态，也是构成自然社会的基础。其根源于人类的历史性实践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塑造着空间的发展样态。空间不仅是以往历史和自然的作品，也是人类实践、知识概念不断升级改造的结果，元宇宙空间则是现实空间更高维度的延伸。目前学界对元宇宙空间尚未有一个清晰的定义，本文结合已有研究，将元宇宙空间界定义为运用区块链、物联网、数字孪生等数字技术创造出的更高维度的数字虚实两栖的空间形态。元宇宙空间为人类提供了“另一处”实践自身价值的场所，一方面它是虚拟存在的空间，另一方面它又是对现实空间的高度仿真。由此，元宇宙空间充当了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连接的桥梁，使得其自身内部空间成为超越现实世界、更高维度的新型世界，本质上，它描绘和构造着未来社会的理想愿景形态[15]。
元宇宙空间是基于现实世界的映射与重现，是“数字化无穷的空间”[16]，更是一个开放的空间和符号世界，能为用户提供虚拟社交与互动的实践场所。尽管相较于现实空间，元宇宙空间颇有“理想化”的意味，但不可否认的是元宇宙空间仍然表现出自然、精神和社会的三元空间特征，而运用三元空间理论可以更好地审视元宇宙的空间结构、形态及其带来的新的可能性。
随着科技的发展，媒介不再仅仅充当着中介化的工具，而是成为建构新的社会形态所必不可少的技术与手段。而作为“终极媒介”的元宇宙的横空出世，更是打破了以往人们对于空间的固有看法，使得空间这个概念在元宇宙内部有了新的含义与象征，也使得元宇宙内部三重空间在和现实世界相互交融的过程中均发生了“质变”。其实现了一场自身“空间的变革”，构建出用户心中的“理想的生活空间”。
（一）“消失的地域”：场景重构的自然空间
自然空间指的是客观的物质空间，是可被感知，被测量，被描绘和被认知的实在空间[17]。空间的自然属性是其基本属性，表现为面向物质世界和人们的自然生活。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提出空间首先是物质生产的自然形态，“作为场景中的装饰，每个自然的细节都有它的身影”[18]30。物质资料的积累构成了自然空间存在的基本属性，作为人居住和生存的基础，土地是自然空间构建的重要因素。虽然随着生产力的逐渐发展和科技的创新，自然空间的作用正在逐渐不为人们所重视，但这并不意味着它的消失。相反，自然空间正在作为一种“现实场景”的形态来塑造着我们周边的环境和生存的空间，对人的存在产生了更为深刻的影响。只是随着大众媒介的快速繁荣，自然空间所造就的地域隔阂不再成为人与人之间交流的障碍，只需凭借互联网，人们就能实现“零距离”信息传播与交流。
元宇宙的出现使得地域因素不再成为用户信息交流和传播的隔阂，营造出“消失的地域”之感。但是场景因素却愈发成为其首要因素，作为一个实时在场互动的数字空间，元宇宙实现了用户—场景—平台三元合一的融合过程，用户可以自由选择场景而不受地域空间的影响。恰如梅罗维茨在《消失的地域：论电子媒介对社会行为的影响》中所指出：电子媒介打破了物质地点和社会地点的界限，从此依赖于特定物质地点的角色构成将发生改变[19]33。作为电子媒介的元宇宙空间不断迭代创新，重构了人类活动的时空疆域。元宇宙可以基于场景仿真与模拟技术，将外部自然空间“重置”为内部虚拟自然空间——这是一种利用数字孪生技术所模拟、复制的现实自然世界的场景，可以“映射和连接真实世界”[20]。元宇宙空间根据复刻来的现实自然空间进行延展和创新，通过数字沉浸和用户高度保真的极致体验反作用于自然世界，继而重构元宇宙空间中的自然场景，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用户心目中的“理想的自然生活场景”。
元宇宙空间是基于现实空间的超脱与升维，实现了虚拟空间对现实自然空间自由度的高度拓展。作为新型数字化虚拟与现实融合的空间，它不断创造数字要素的新形态，将物理空间升维至新的高度。与以往大众媒介不同，如果说手机、电视等媒介使得麦克卢汉“地球村”的设想在逐渐实现，那么元宇宙则是将“地球村”完全实现。自然空间尺度在元宇宙空间内仅仅是一个数据，用户利用拓展现实（XR）技术，可以轻松实现面对面、零距离的交流，特别是在元宇宙空间内将用户的身体进行技术“具身”之后，可以为用户提供与现实世界完全相同的场景环境和体验。元宇宙可以为用户提供隐秘而安全的“私人空间”，从而防止用户在现实自然空间中遭受“空间侵入”问题。在现实生活中，由于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边界逐渐模糊，用户的隐私问题始终难以解决和根治，而在元宇宙空间内部，用户可以拥有一个独立而“神圣不可侵犯”的数字私人空间，不仅能拓展用户的生存空间，还可以构建以用户为核心的传播形态，满足用户心中的“理想生存场景”。
（二）符号的世界：沉浸、升维的精神空间
精神空间是指概念化的空间，也被称之为人所构想的空间，是人意识形态的产物，具有抽象性的特征[21]。列斐伏尔指出，媒介造就了符号编码，进而由符号编码建构了空间关系[22]。而符号编码则被当作实践关系的一部分，继而作为主体，成为空间和环境互动的一部分。由符号编码建构的虚拟空间是一种沉浸式的、升维与超脱的符号世界，给用户一种想象的快感与满足，让他们体验现实场景之外的生活。精神空间侧重关注人的主体，是一种逻辑和形式的抽象形态，也是人们心理认知和想象的产物，是以身处其中的人的主体意识为核心来建构的空间关系，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和倾向。
就传播媒介而言，媒介不仅仅为用户提供自我呈现的渠道，更为用户提供自我呈现的效果。元宇宙空间所呈现的精神空间是依托数字技术与人的主观想象所建构的空间关系，主要表现为空间内容的自主生产性和自主创新性。在元宇宙空间中用户从内容的体验者变为内容的生产者，用户不再是单一的个体，而是元宇宙空间内循环发展的一员。用户可以通过自己在元宇宙世界的“数字化身”来实现用户的虚拟社交、虚拟学习和工作，足不出户便可以享受这些服务。这不仅满足了用户精神世界的需要，还促进了元宇宙精神空间生产的日渐繁盛。用户可以凭借“沉浸式”数字技术深度体验和享受精神空间的娱乐。例如2022年中国国际时装周以“时尚元宇宙”为主题，将时尚服装与元宇宙结合起来，利用全新3D技术悉心打造了两个官方专属“沉浸式”场景，将观众带入虚拟空间，实现对时尚演变的深度体验和了解，为观众带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观看体验[23]，让用户的精神世界得以享受与满足。毫无疑问，数字编码的建构正在不断丰富和完善元宇宙内部的精神空间，未来它不仅仅是复刻现实世界，更是对现实世界的超越与升级。
以往的网络媒介固然可以使用户沉浸其中，但仅仅是单个或几个感官的沉浸，例如用户在玩游戏时手的快速操作和大脑的思考只可以带来手部的放松和脑部神经的快感，身体的其他感官却不能享受其中。即使当下较为先进的技术也是如此，例如VR眼镜虽然可以让用户产生真实的视觉、听觉甚至是触觉上的体验，但对于嗅觉和味觉的开发还有所欠缺。而在元宇宙空间内用户借助全息沉浸式设备可进一步将用户味觉和嗅觉数字化，让用户的五感得到真正的沉浸式体验，使用户全身心沉浸其中，实现全方位、多感官、全浸式体验，真正实现麦克卢汉所说的“媒介是人的延伸”[24]。将“人的身体”作为整体性媒介进行延伸，更能满足当下人们对未来媒介发展的要求。用户在元宇宙空间不仅可以随时依据他们自身需求实现“虚拟场景”的转换，还可以丰富自身的虚拟空间体验感，更能够凭借“数字化身”的建造将自身的个性想象与情感投射带入元宇宙空间内，从而打破现实空间封闭的桎梏[19]31，使用户在元宇宙精神空间内的体验更加丰富，让用户的精神世界达到一种相对“理想化”的状态，构建“理想的精神世界”，推动元宇宙精神内容生产的“循环”，实现其内容生产的升维与创新。
（三）亲身的实践：“上手状态”的社会空间
社会空间是与人类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空间，即人类日常居住和使用生产社会资料的空间场所。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指出：“空间是一种社会实践的产品。”[18]117社会空间最重要的特征是实践性。因此它是呈现社会关系和日常生活的空间。社会空间是用户真正的日常生活实践场所，在自然空间和精神空间的交汇之处，是一种更为开放与自由的第三空间。社会空间是一种可以被用户体验和实践的“上手状态”的空间，而不仅仅是呈现和观看的“在手状态”的空间[25]。同时它作为一种特殊的媒介，将自然空间转换为一种交往实践的场所，为精神空间提供了“安全”的物理屏障，使得其生产的内容更加多元化和多彩化。
随着媒介技术的迭代升级，数字算法建构了元宇宙的社会实践空间，以往数字交互都是基于物质基础，任何沟通交流立足于物质载体的实物表现，而元宇宙空间内的传播则真正做到了围绕用户主体，让用户身体作为媒介在其内部空间开展社会活动与实践，实现真正的“具身化”传播[26]。用户在体验过程中感觉自身与周围空间实现“交融”，从而达到“忘我”的状态。列斐伏尔也曾指出，空间生产的结果是无节制的消费欲望，是人对失望的补偿[18]128，所以人们凭借创造出新的欲望来填充对日常生活的失望。保罗·莱文森也提道：“媒介进化是媒介与媒介之间补偿，且每一种新出现的媒介都是对前一种媒介的革新。”[27]所以元宇宙社会空间的建构便依据人们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利用数字技术来搭建一个“理想的社会生活场所”，以此来满足人们对社会生活的期待。它弥补了当下互联网所做不到的媒介实践，将用户在互联网中所看到的虚拟场景 “实景化”，使得用户的日常生活实践逐渐从现实空间转移到元宇宙空间，实现“场景转移”。此处的场景转移并不是所谓现实空间内的平行转移，而是将用户多种欲望形式与体验类型加以具象化，突破了二元“空间转移”，实现了三维空间上的“身体平移”。用户在元宇宙空间中的体验从“在手状态”逐渐转化为“上手状态”。从此，元宇宙空间不再仅仅是用户观看的虚拟空间，更是可以实时体验、亲身实践，实现日常生活的虚实结合的社会实践空间。
元宇宙空间去中心化的特征使参与社会传播互动的选择权继续向用户回归。用户拥有更多的自主性和选择权，不再是被动接收信息而是能够自主选择接收信息，甚至去创造信息。例如现在被认为最接近元宇宙的游戏《第二人生》，就呈现出用户自我意识的重塑。用户可以在《第二人生》中创建一个或若干个“虚拟数字化身”，能够在虚拟空间里进行社交、购物、旅游等，还可以尽情发挥，创造出自己想象的事物。因此，用户驱动的内容生产可视为用户驱动的媒介实践[28]，其映射出用户强烈的个人情感表达和宣泄，也是数字技术对元宇宙空间社会情景化的再现。在元宇宙内部空间，用户通过还原甚至强化日常生活中的实践社交，将虚拟世界的经济系统与现实世界逐渐融合，使其内部经济系统更加完善，更接近于现实用户所处的“社会空间”，以此来增强用户在元宇宙空间内的“社会临场体验感”和“亲身实践感”，使得元宇宙社会实践空间生产的内容更能满足自身需要。
作为“终极媒介”，元宇宙已对人类社会产生深远的影响。然而，元宇宙仍处于起步阶段，本文不可避免地带有理想化的色彩。恰如哈罗德·伊尼斯在《传播的偏向》中所言：“一种新的媒介会横空出世，其身上势必具备某些旧媒介无法企及的有点，并可以将人类引领至一个崭新的文明之中。”[29]而元宇宙媒介的出现将人类引入一片浩瀚的崭新的空间中去探索，实现自然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的有机结合与统一，构造出用户心目中的“理想的生活空间”，并基于此不断创新与发展，重构各种社会关系与社会形态。从列斐伏尔三元空间视角去探索元宇宙内部空间可以发现，这场“空间的变革”正在对现实的自然空间形成了“消解”作用，使得自然空间中的场景逐渐转移至元宇宙空间，不仅让用户实现“零距离”交流，而且让用户在深度沉浸式体验中享受精神世界的愉悦与放松。用户在“第三空间”即社会空间的生产对象和内容更加多元与自由，也使选择和实践体验更加丰富。总之，元宇宙旨在帮助人类获得更加多元、开放和自由的“理想的生活空间”，让用户个体身份得以解放，个人价值得以更好地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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