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阁楼中的胡适本色

时间:2022-05-30 10:36:01 来源:网友投稿

zoޛ)jioiuM?||__=m|?主持兴建的砖木结构阁楼,占地一百多平方米。和所有晚清徽派民居一样,外墙不开窗,日光通过幽深的天井射进前堂和后堂,走进水磨青砖的大门,会明显感觉到阴凉。前堂东屋曾住胡适二哥,西屋是幼年胡适与母亲的卧室,后来成了他和江冬秀的新房。与西屋相连有一间小小的厢房,原本供佣人居住,但胡适母亲把它改作书房,以便时时监督儿子读书。

在胡适记忆中,母亲常常关上房门无声地流泪;他犯了错要教育他时,“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藉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孤儿寡母的喜怒悲欢,都压抑在这间阴暗的西屋里。徽州礼教森严,绩溪处处可见历代留下来的贞节牌坊,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徽州女人的宿命。冯顺弟二十三岁守寡,守了整整二十三年,空有“太夫人”之名,在家中要看胡适哥嫂的脸色,要维系大家庭的和睦,还要竭力从生活的夹缝中为胡适争取教育经费。胡适怀念母亲时写道:“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徽商家庭的兰香书韵

故居内部装修是在胡传死后完成的,素雅简单,家具用的都是普通木材,今天仍然可以感到,一家之主突然逝世,给这个家庭带来的落寞萧索。安徽大学胡适研究中心兼职副研究员、与胡适同宗的胡成业告诉笔者,胡家当时家道中落,装修资金紧张,而且胡传本就不喜奢华,生前嘱咐过新屋只需“略事雕刻,以存其朴素”。

“略事雕刻”成就了胡宅的脱俗。徽州人多是因战乱迁来的北方移民,出于安全考虑,住宅外表低调,内部精良,砖雕、石雕、木雕极尽繁复精美之能事,并称徽州三绝。寻常人家用浮雕手法刻复杂的戏曲故事、华丽的仙鹤荷花等,而胡宅十二块落地隔扇门、四块窗棂板上,是平地阴刻的兰草。每一块都只有寥寥数笔,但风神出众,意趣高洁。作者落款“东山老人”,乃上庄徽墨雕刻大师胡国宾。胡国宾专职雕刻墨模,作品“地球墨”曾在1915年巴拿马世博会上获金奖。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在胡宅门窗饰板上创作了这组千姿百态的艺术品。多年后,已离家的胡适写了一首白话诗,在台湾被改编成脍炙人口的校园歌曲:“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其中也许寄托着胡适的故园之情。

胡传没有给儿子留下一座“豪宅”,但留下了浩瀚的藏书。故居二楼是回字形通转式阁楼,这里原本不住人,只保存胡传的书。我登上去看,空无一物,只有厚厚的尘埃。村里人说,“文革”时,那些书被成捆成捆抛到院子里,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烧干净。

胡家本不是书香门第,而是地道的“徽商”。胡适说过,“我家历代都是以经营茶叶贸易为生的,也就是自故乡山区贩茶往上海一带自设的茶叶店中出售。”胡适能够做学问,没有像他哥哥们一样经商,全赖父亲一纸遗嘱:“穈儿天资颇聪明,应该令他读书。”

出故居向西走,经过好一番曲折,终于找到胡适幼时读书的私塾:来新书屋。现在是民宅,没有挂牌。天井比胡适故居还要狭窄,时值正午,原来作为教室的前堂里也没有多少阳光。胡适在这里读了九年书。刚回上庄时,胡适才三岁半,母亲就让他进私塾,门槛七八寸高,他的小身体根本无法独力跨过。上课时他要被人抱上高凳子,下课自己爬不下来,还得被抱下来。别的学生一年给教书先生两块钱,冯顺弟省吃俭用,第一年就送了六块,以后逐年递增,最多时一年送十二块。她的要求是,先生必须对胡适另眼相待,不仅要教他背书,还要给他讲解古文的意思。几年下来,年长的孩子都远不如他懂得多。

十二岁时,乡村私塾已经不能满足胡适的知识需求,在母亲极力争取下,二哥同意供他去上海读书。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这句悲壮的俗语说的是徽州多山少田,男子到了十三四岁必须到外面的世界自己闯荡。1904年春天,胡适离家。在上海,他读了《天演论》,茅塞顿开,为自己取了表字:适之,寓意“物竞天择,适者生存”。1910年,他考取官费留学赴美深造,报名时用了“胡适”这个名字。徽州乡下少年胡嗣穈,成为胡适,并即将成为那个改变中国现代文化史的巨人。

忠孝牌坊下的旧式婚姻

不管走得多远,胡适注定要回到上庄老宅,去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使命:迎娶江冬秀——他从未谋面的未婚妻。十二岁离家去上海之前,母亲就为他订下这门亲。1917年12月30日,胡适阴历二十六岁生日这天,在上庄家中的前堂里,刚回国不久的胡适与江冬秀完成结婚典礼。北大教授娶小脚文盲太太,这桩不般配婚姻,一直是令人惊奇并有些惋惜的“怪事”,但在母亲和乡民看来,江村江氏是名门旺族,与上庄胡氏门当户对,他们是天造地设的良缘。

婚姻是母亲包办的,婚礼却是胡博士自创的。他穿黑色西装礼服,戴黑礼帽,脚穿黑皮鞋;江冬秀穿黑花缎棉袄,绣花大红缎子鞋。结婚证书放在前堂条案上,在证婚人引领下,一对中西合璧的夫妻,在证书上签字盖章,互相交换金戒指。这些仪式都是上庄从未有过的。胡适事先声明“六不”原则:“不拜天地,不拜高堂,不拜祠堂,不相拜,不收礼,不放炮”。

最终,拜高堂和夫妻相拜,以鞠躬代替。母亲同意不拜天地和不收礼,但坚决反对不拜祠堂数典忘祖,争执了好几天,胡适遵从了她的意愿。爆竹也还是在家门口点燃了,老人家爱热闹,图个喜庆。亲戚们知道胡适不收礼,就送来对联和字画表示祝贺。现在有几副对联就挂在故居后堂两侧的墙壁上。 故居管理员说,“文革”时期,胡家人把这些条幅都藏在天花板夹层,以免被烧毁,后来就渐渐遗忘了。九十年代故居改造为纪念馆,天花板漏雨整修,这些新婚礼物才重见天日。

前堂西屋原本是少年胡适与母亲的卧房,婚礼后这里成了胡适与江冬秀的新房,母亲搬进后堂西屋。新房现仍保留当年的婚床和梳妆台,都是传统样式。胡适只在这儿陪新娘住了二十多天,北大催他回校上课,他一人独自返京。母亲很喜欢江冬秀这个泼辣能干会做饭的儿媳妇,胡适让她在家里又住了半年,代自己尽一尽孝道。胡适这一走,与母亲永远告别了。1918年11月24日,胡适接到母亲病逝的电报,第二天就带着怀孕的江冬秀启程奔丧,那是他最后一次回上庄。

胡适曾多次写到母亲对自己一生的重大影响,研究他的人认为,他愿意屈从于包办婚姻,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母亲的孝敬。徽州是程朱理学故乡,今天,仅从乡间林立的牌坊,就可以看出古徽州是多么推崇忠孝节义、三纲五常。徽州民居的布局装饰也充分体现着伦理文化。胡适故居的前堂后堂都挂满字画和条幅,神案上摆着胡适照片,这并不是纪念馆的刻意布置。笔者走访了上庄周边几个古村落的民宅,一进门,首先看到厅堂上挂的先人遗像和家传字画,敬祖之意家家皆然。一方水土造就了胡适与生俱来的传统责任感,他不能违背母亲的心愿,也不能抛弃在老家等了他十三年才结婚的发妻。

胡适心中毕竟潜藏着丰富的情感,一生留下不少韵事传说。在绩溪,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与徽州才女曹诚英的半生缘。曹诚英是胡适的远房表妹,1917年,胡适婚礼上,她是伴娘之一,当时年仅十五岁,叫胡适为“穈哥”。1923年,胡适到杭州烟霞洞养病,与曹诚英重逢,她刚刚结束了在老家的包办婚姻,正在浙江女子师范读书。以后胡适一有空就来杭州,每次都约曹诚英相聚,他们精神契合,互生情愫。不久胡适壮胆向江冬秀提出离婚,刚烈的江冬秀当场拉来两个幼子,抄起菜刀说:“你要离婚可以,我先把两个孩子杀掉!”吓得胡适再也不敢开口。

曹诚英黯然退出,在哥哥和胡适的帮助下,到胡适的母校——康奈儿大学农学院学习,回国后成为农学界知名学者。她一生再没有结婚,1973年病逝于上海,遗嘱葬在老家旺川的公路边。上庄镇旺川村,与胡适家所在的上庄村仅几公里,徒步可抵。我在去往上庄村的路上“偶遇”了曹诚英墓。坟墓紧紧挨着路边,就像一座住宅一样,若无其事地夹在民居和玉米地之间。她没有解释过为什么要葬在这里。村民都绘声绘色地说,她守在路旁,是为了与魂归故里的胡适重逢。胡适与曹诚英分手后写过许多情诗,有一首很适合此情此景:“两鬓疏疏白发,担不了相思新债。低声下气去求她,求她扔了我。她说,我唱我的歌,管你和也不和!”

乡土宗族的荣辱牵挂

关于胡适的“八卦”散叶,在上庄遇到的村民,几乎都能讲上几段。徽州极重乡土与宗族观念,胡适说过“我们的村落习于聚族而居”。上庄镇除胡姓聚居的上庄村,还有汪姓余川村,石姓棋盘村,曹姓旺川村。当地人对于本乡历代名人如数家珍,供奉先贤的祠堂,是村中最高贵神圣的地方。

上庄胡氏宗祠与胡适渊源极深。1865至1876年,他的父亲胡传花了十一年时间,主持宗祠重建工程。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胡适带头募款,成立“毓英小学”,以祠堂为基础建立校舍。老家在旺川村的曹中告诉笔者,从民国时期开始,徽州祠堂大多兼作小学教室,如果拆毁了,学生就没地方上课,正因如此,祠堂才在政治运动中幸存。

1952年秋,毓英小学收归公办,改名为上庄小学。曹中生于1962年,“文革”时他就在上庄小学读书,当时胡氏宗祠虽未拆毁,但祠内文物遭到严重破坏。宗祠中原本挂着一块匾额,是1941年胡适五十岁生日时,绩溪县县长朱亚云联合乡绅所授,大红底色,上书金字“持节宣威”,褒奖他担任驻美大使为中国抗日争取美援。“文革”中这块匾额被当作废木板抛弃,上庄小学一名教师将它捡回家顶在天花板上挡雨。九十年代,匾额被人发现并送到胡适故居,现在它悬挂于故居后堂正中。

可惜的是,胡氏宗祠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因年久失修,作为危房被拆除。现在原址建起现代化的教学楼,其中一座名为“适之综合楼”。研究胡适的胡成业多年来致力于让上庄小学的孩子们了解胡适,为他们编写了课外读本《胡适格言》。曹中说,他读小学的时候,胡适是“反动文人”,他们在课堂上不仅要批林批孔,还要批胡。今天,老家人对胡适终于又重新建立起认同感和自豪感。胡适的故居在土改中被分给多户人家居住,1997年由政府出面收回,1998年定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遗散旧物也陆续归位。

胡适对家乡的感情持续始终。梁实秋写《胡适先生二三事》,提到在上海时,胡适举办家宴,让夫人江冬秀端上了她的拿手菜:“一只大铁锅,口径差不多有一尺,热腾腾地端了上桌,里面还在滚沸,一层鸡,一层鸭,一层肉,点缀着一些蛋皮饺,最底下是萝卜白菜。胡先生详细介绍这一品锅,告诉我们这是徽州人家待客的上品,酒菜、饭菜、汤,都在其中矣。”从上海到北京,再到美国、台湾,胡适邀老友聚会,总要隆重地端上“一品锅”。

去年此时,笔者走进台北南郊的胡适故居,那是他人生驿站的终点。一座西式小院,室内沙发、书柜,连同他用了一半的润肤霜,都是洋的,与他少年时代的徽州阁楼,似乎建立不起一点联系。但是,在那间屋子里的胡适,夜晚会操着绩溪乡音读古诗;在台北大街上听到徽州口音的人,他就忍不住上前多聊几句。1953年,绩溪旅台同乡会邀胡适聚会,席间请他题字,他写下“努力做徽骆驼”,这幅字现在悬挂于上庄故居中。徽骆驼比喻徽州人任劳任怨、跋涉不止,这是胡适对自己人生的定位。

(感谢绩溪章益军、宣城耿朔给予笔者的大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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