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 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祖籍河南西峡县。16岁开始发表作品，18岁出版第一部小说集。曾任《中华工商时报》文化部主任助理、《青年文学》杂志主编。在职文学博士。现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助理。著有描写当代北京城市生活变化和中产阶层生活的长篇小说系列：《夜晚的诺言》《白昼的躁动》《正午的供词》《花儿与黎明》《教授》，及描写近代以来西方人在中国活动的《中国屏风》系列长篇小说：《单筒望远镜》《骑飞鱼的人》《贾奈达之城》《时间的囚徒》等。另创作有描绘北京中产阶层生活的系列短篇小说《社区人》60篇，以及带有后现代风格的短篇小说《时装人》系列50篇，和少年生活系列短篇小说《我在那年夏天的事》50篇。出版有中篇小说集、电影和建筑评论集、散文随笔集、游记、诗集等，结集为五十多种版本。多篇短篇作品被翻译成日文、韩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发表，并有法文版三种和越南文八种出版。曾获得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上海文学》小说奖、《山花》小说奖、北京老舍长篇小说奖提名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一
有没有长生不老？人是不是可以永生？这是我在很长时间里想的问题。因为没有一个人是长生不老的，人都是要死的，人生下来就在向着死亡走去，走到路的尽头，人就消失了,就再也没有了。所以，从古到今，很多人都希望自己的命长一些，要是能长生不老，就好了。尤其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他们吃丹药，练习功法，试图来延缓衰老和死亡，但都没有任何效果。最终，我发现人人都有自己的寿数。无论是皇帝还是庶民，无论你是善人还是十恶不赦之人，最终，都难逃一死。
那么，有没有长生不老？人是不是可以永生？这样的猜想依旧存在，这样的愿望也依旧存在。在传说中，在遥远的古代，据说有这样的人，但活着的人谁都没有见到。那么，长生不老就是一个神话了。
人死如灯灭，这就是我看到的景象。
其实，这也是我的师傅丘处机关心的问题，但他不给我直接的答案。我叫李志常，我跟着我的师傅丘处机修炼道家，已经有些年头了。我思考很多问题，但似乎都没有了悟。世间事太复杂，即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不见得就能明澈心扉。
我怎么成了道士，这说来话长。成年之后，我母亲才告诉我，在她怀孕后，就经常感觉到有灵异现象：我在肚子里会和她说话。于是，她就和我对话。我们之间什么都说，我在她的肚子里，就知道外面的世界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我就不大愿意出生。是我妈妈劝说我一定要生下来，因为她说，活着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虽然活着是多么的艰难。我虽然不大情愿，但我还是最终同意把自己生下来。
所以，我是自己要生下来的，和其他那些被母亲生下来而他们自己很不情愿的人，不一样。我母亲在生我的前一天，曾经梦见一个男人穿着一身很古怪的衣服飘然而至，他把一个像玉一样白嫩的孩子轻轻地放到了她手上，人就消失了。她醒过来之后，我就很顺利地出生了。
我是河南观城人，出生之后，很快就感到了世界的混乱和世事的艰难：我两岁的时候，父亲病故了，我六岁时，拉扯我长大的母亲又病故了。是伯伯把我养大，六岁之后，我就在私塾里念四书五经，受到了那些儒家圣贤书的教化。我的父亲母亲，最爱我疼我的人，在我那么小的时候撒手而去，永远地离开了我，让我孤零零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娘肚子里不愿意生下来的原因。因为，那时我就知道，我会很快和我的父亲母亲告别，我将不得不很快就独自一人面对苍茫的人生。
没有了父母亲，虽然有叔伯等亲戚照料，但我像大地上的荒草一样生长，我内心在成长中逐渐地变得强大了。表面看，我是一介文弱书生，可我的内心坚硬起来了。
但是，当我对生死问题感到疑惑，渴望能够长生不老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些讲求入世的四书五经，就无法解我的疑惑了，我就扔开了那些书籍。我逐渐地脱离了儒家圣贤书的教化，对道家产生了兴趣。“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把世界讲得多么清楚！可是，什么是道呢？“道可道，非常道。”道是无法言说的，说出来，就不是原先的那个道了。
另外，关于我最喜欢思考的生死问题，老子说：“死而不亡者寿。”意思是说，个体生命和大道依附在一起，就可以永生。因此，道家最早的修炼者都是一些隐者，他们避祸于乱世，洁身自好，看到孔子奔走于六国，而笑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想，就像老子说的，道家，首要在于保全生命，顺生而活，遇到好的时代可以出有车，食有鱼，遇到不好的时代，就要尽量逃避灾祸。但是我刚好生逢乱世，我就想，眼下的一些灾祸是躲不开的，它自然会找到你的头上来。
我的生活的改变，发生在我十九岁那一年。当时，伯父看我已经长大成人，却痴迷于书卷而不闻世事，就想赶紧给我娶老婆，生孩子，过一种稳定的家庭生活，他觉得那样的话对我的父母就有所交代了。我却不愿意，我对伯父说：“本来，我想获得对道的领悟，现在还没有一点眉目，如果此时被爱欲和家庭缠身，我就再也没有获得悟道的机会了！”
“道？道就是生活，就是娶妻生子，这是大道，别的都是小道，是歪门邪道！”我伯父怒气冲冲地说，“你给我说说，你想求什么样的道？”
我笑了，“我理解的道，是决定万事万物运转的规律，不是你说的那个道。”
“这道那道，管他什么道，繁衍子孙才是人的大道，你给我记住这一点。”他坚持给我说亲，“侄子啊，别傻了，给你说的那家亲，人家女子有很好的家教，针线女红、品德脾性、相貌身材都很好，很适合做你的老婆。一个男人必须要有家庭，要有孩子，那样你就不会好高骛远了！”
可能在伯父的眼里，我就是一个好高骛远的人。好高骛远在别人看来是很坏的词，可是对于我却是一种赞美。因为，只有好高骛远，我才能看到更远的天地，才能爬上更高的山峰。好高骛远，多么好的词啊。
既然我不想按照伯父给我设定的道路走，那么，我就应该远走高飞，到他看不见我的地方去。于是，几天之后，我就悄悄背上行囊，拿着手杖，离开了伯父家。
我打算像古代的那些隐者一样，前往山东的牢山隐居起来。
二
在山东牢山，我隐居在山林的草庐中，揣摩已经失传的道家先师杨朱的那些哲言片段，潜心钻研老子和庄子，以及其他道藏著作，同时，遍访附近的得道高人。
我听说了一些异人的事。有一个人住在山洞里，每天吃些蜈蚣爬虫，或者蝎子蟑螂来生存，还有一个人住在一根很高的柱子的顶端，进行辟谷，不吃不喝也不下来，就在柱子的顶端任凭风吹日晒，最后长成了一个毛人。
有的人住在河水中间搭起来的草棚子里，整日听河水的声音。还有的在地下挖了一个地穴，住在里面寻找着通向地狱的道路。
我一个接一个地找到了这些人，但我发现他们不是疯子就是傻子，总之都是一些神经不太正常的人。我尤其不能忘记的是那个整天吃蜈蚣蝎子的隐者，他长发披散在脸上，皮肤发青色，嘴角流着爬虫或者蜈蚣的黑血，眼神里流露可怕的狂喜和怪诞。
至于那个喜欢蹲在柱子顶端苦思冥想的人，有一天，饿得从柱子上摔下来死了。那个住在地穴里的人，先是被老鼠啃掉了眼睛，然后，又被一群野狗吃掉了，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
还有的人平时好好的，但忽然有一天，他眼睛一瞪，躺在那里口吐白沫，谵妄一阵子，醒过来后就变成了别人，开始说一些过去他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说话的声音也变成了别人。周围的人害怕了，赶紧把他供奉起来，听他说那些云里雾里的话，并做出解释。过了半天，那人又一翻白眼，回来了，又成为原先的他，什么都记不得了，而这人刚才说的那些话，则暗地里成为影响周围人的一些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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